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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七


  宝锦猛地抬头,却见一袭黑衣映入眼中。

  木阶之上悄无声息,这突兀一眼,却仿佛让满室都陷入森寒之中。

  来者身影瘦削,全身上下由黑袍裹得细密,只有那纤细的雪颈,显出她的性别。

  宝锦凝望着她,却正看入她的眼中——凝着冬日冰雪的黑瞳,深不见底,间或的一轮,却仿佛有火焰卷过,就像地狱的红莲业火,燃尽一切,归为虚无……鬼使神差地,宝锦的脑海中掠过这样一个诡异的念头。

  她站起身,沉声问道:“阁下是谁?”

  “你不奇怪吗——为何沈浩迟迟不见?”那人轻笑道,声音带着奇异的嘶哑,仿佛魔乐一般的诡谲。

  “如果是他有急事商谈,定会早早等候——我毕竟是他的主君,哪会如此失了礼数?”宝锦并不惊骇,只是静静地答道。

  然而外表的沉静只是假象,她望定了黑衣人那双眼,只觉得寒意浸肤,不可逼视。

  黑衣人闻言,发出一阵低笑,莫测地听不出喜怒,“你暗中联络这些前朝旧臣,倒真是做出偌大的事业了!”

  “不过是时势所迫而已……”宝锦淡淡带过,又道,“阁下对我知之甚深,我却对你一无所知……今日你委托手书,将我邀到这里,究竟意欲何为?”

  黑衣人闻言又笑,声音有如断裂的琴弦,嘶哑生涩,听入宝锦耳中,却是空落落的无边寂寞,凭空竟生出凄凉之感。

  “宝锦殿下……你可真是贵人多忘事,先前,可是你念念不忘地要见我,如今,却怎么问起这话来?”

  黑衣人调侃地笑道,却好似并无恶意。

  宝锦先是一头雾水,凝神一想,眼前一亮,有些迟疑道:“你是……辰楼主人?”

  辰楼主人……这个称呼,在江湖和朝堂之上都掀不起半点波澜,唯有元氏皇家的人,才深切地知道这个名号所代表的意义。

  辰楼的初代主人,乃是惊才绝艳的奇女子。三百年前,她远走北疆,麾下的辰楼也在那里落地生根——虽不显山露水,却隐隐已是号令北疆的地下魁首。

  她与当时的祈帝之间纠葛复杂,却曾应允替他平靖北疆,有此一言,皇家便与辰楼结下了深远的渊源。

  数百年时光流逝,到宝锦这一代,辰楼与皇家的联系几乎中断,这个名号,好似已成为故纸黄笺中的掌故,被后人所遗忘。

  然而这次入京,经历了诸多变故,尤其是翠色楼那一场大火,却让宝锦看到了冰山下隐藏的庞大黑影——以相邻的翠色楼和慕绡院为京城的据点,辰楼的势力虽是韬光养晦,却实在是非同小可。

  宝锦多次来翠色楼中,也曾旁敲侧击,想要与楼主商谈一二,此间主事却都含糊以对,让她颇为头疼。

  这许多念头在宝锦心中只是一闪,随即便霁颜笑道:“楼主亲至,真是让我受宠若惊——听这里的主事说,您远在北疆,却没成想不期而至,所以一时没有想起,实在惭愧!”

  黑衣人听着这半调侃半恭维的话,微微一笑,眼中冷意也消退了不少。一时之间,明丽无双,宝锦的心中,竟涌起一道荒谬的熟悉感。

  只听那黑衣楼主道:“你也不用这般客套,他们未得我允许,只是虚言敷衍而已,至于北疆……”

  她嘿然冷笑,声音中带出锋刃一般的犀利,“我当时若真在北疆,绝不会坐视大军肆虐横境。”

  这话虽然狂妄,从她口中平静而出,却是不容置疑地可信。

  宝锦想起九泉下的姑墨王一家,心中不由黯然,忍不住开口道:“楼主既然有此大能,却为何忍心看着姑墨沦陷?”

  这话问得尖锐,楼主却并没发怒,只是长叹一声,再说话时,却嘶哑更甚,“这世上,并不是事事都能如人心意,所谓命运弄人,如此……而已。”

  最后一句,从她口中吐出,一字一句分明,幽深瞳孔紧缩为一点,仿佛周身的血液要化为江河之水,汹涌怒袭,席卷天地。

  宝锦虽不明其意,却也为其中的悲愤凄凉而暗自心惊,听那楼主又道:“我知道你因姑墨一事,对新朝仇恨更甚……但如今京城沦陷,北疆又失,天下归一之势,已隐约可见——你为了元家天下,却偏要行这复国之事,难道真有这逆行的决心吗?”

  “有。”宝锦亢声应道,声音清越,竟带上了金石之音。

  她心知肚明,辰楼主人是在考验自己,言语之间,虽不能无礼,却也不能让她小觑了自己。于是迎着她的目光,毫不避让地说道:“所谓天下归一,仍是言之过早。在外,蜀地只是表面臣服,南唐也自成一国,就是高丽、琉球等海外四夷,也未曾正式呈表进贡;在内,伪帝虽然威势日盛,却也是隐忧重重。他倚重皇后,任由她干涉政事,朝中早有牝鸡司晨之讥。此外,靖王手握兵权,却君臣见疑。如此种种,有如冰河暗流,终有一日,会全部爆发出来。”

  宝锦侃侃而谈,语声铿锵有力,举止之间,自信中带出帝胄的天然高华。楼主听着,沉吟不语,半晌,才道:“殿下的见解,却也不过是常人所见……”

  宝锦心中愠怒。她虽然性情和缓,却也被激起了金枝玉叶的傲气,只听楼主又问:“新朝虽然破绽重重,但名分已定,你又待如何下手?”

  “我有三策。”

  “如何?”

  宝锦昂然答道:“于天下四野,连接各方势力,务必为新朝设下重重掣肘;于朝堂之上,我将离间君臣,他日终会有兵戈之祸;在宫中大内,我更要步步为营,相机行事,务必让伪帝为我所惑——所谓红颜祸水,乱世妖孽,只看我个人修为了。”

  宝锦的眸中几乎燃起火来,却偏偏是冰冷至极,轻柔细语间,含着切齿决然,却偏偏带着苍凉的自嘲和自厌,仿佛很得意这惊天计划,又仿佛厌弃着这诡诈狠毒的心思。

  辰楼主人终于微微动容,叹道:“如此……也算是无遗漏了。”

  这样的褒奖,从她口中出来,极是难得,但不知怎的,却也听不出任何欢喜欣悦来。

  暗夜的风声在窗外呼啸,仿佛凄凉悲怆的低泣。她的眼中掠过一道极复杂的光芒,随即,便熄灭不见。

  “你姐姐的兵法和武略心得,你已经拿到了吧?”楼主转换了话题,突兀地问道。

  “是。”

  宝锦闻言也不惊奇,这密道设在慕绡院之中,若要说辰楼主人对此一无所知,那才是笑话一桩。

  “你皇家的武功,走的是正大阳刚一路,并不适合女子修习——世人都道景渊帝惊才绝艳,却不知一部契合的功法,才是真正的良机因缘。”

  “我姐姐锦渊,并不只是以武功称诸于世!”宝锦听到她对锦渊语带暗贬,不由得皱眉回道。

  黑衣人那奇妙而沙哑的嗓音又起,衬着窗外低号的风声,诡谲迷离,仿佛地下升起的鬼魂,“这世上本也没有什么天才,若是天赋不错,再加上绝佳的机会,便能腾云直上,傲视九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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