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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


  然而她还是那般没有笑意的微笑,长剑点落如雪花,轻而凉,受者亦觉咽喉如雪花拂落,只是那般幽幽一冷,生命已被无情收割。

  血花飞溅,而天空真的飘起碎雪,落于秦长歌乌黑眉睫,她的笑容摇曳恍若瑶台仙子,眼神却冷寒如万年冰川。

  尸体越堆越高,竟渐渐要涌到她脚下,余下的士兵踩着同袍的尸体冲上来,再被她一剑拂过,沦为后来者新的血肉阶梯。

  那些积压成人台的尸体,散发着浓烈的血腥气味,令人作呕,秦长歌却依旧极其镇定,于无数鲜血尸体肠脏肉碎之中,手挥目送干脆利落了结人命,神情雍容宁静如高远之月,树下士兵仰望着她,犹如看见不可摧毁不可磨折的神人,心惊魄动之下皆生怯战之心。

  那一夜的魏军中军士兵,存活回国者不足十中之一,然而只要活下来的人,都永生不能忘记那夜枯树之上,血月之下,绝艳如洛神的女子,那个守在爱人身边一步不离,视千军万马于无物的女子,笑容轻浅如雾神韵如诗,月光下幽美如清丽长赋,她拂袖之间血色漫天,却洁不染尘,姿态高妙,犹如血海中开出的圣洁火莲。

  他们于残存的余年中日复一日的挖掘回忆,日复一日想起那夜那明艳无双的高贵眉目,不肯淡忘那一刻关于美与震撼的感受,他们在知道她的身份之后,悄悄称她“神后”,并在她死后,对着西梁国的方向默默拈香,哀哀叹惋世间最美传奇的风逝。

  其实当时,只有秦长歌自己知道,她每挥出看似轻松的一剑,都会隐约听到骨骼不堪重负发出的咯吱声响,手臂酸软得恨不得自己砍掉。

  她不是神,她没有永生不绝的力气。

  她口中满是鲜血,那是生生咽下的内腑热血,和自己为了不致累昏而暗中咬破的舌尖之血。

  她微笑,慢慢的转头,去看昏迷的萧玦,目光如水,拂过他苍白的容颜。

  长风中衣袂猎猎,交缠一起,她的和他的。

  死在一起,也是很愉快的事吧?

  ……

  第三十七章 唇语

  秋风穿堂过户,掠起秦长歌鬓发。

  这发已是隔世的陌生人的发。

  往事已矣,那些生死攸关,热血以共,两情深许,沙场同命,早已淹没于史书冰冷的纸堆中,供人凭吊的永远都是帝王的善战英勇,无人知晓那一刹的艰厄凶险,生死相逼。

  正如此刻她指下,按着的陈旧伤疤,也只是隐于龙袍之后,无人知晓的他和她的纪念而已。

  纪念,却亦成殇。

  那年,在她以为自己和萧玦都会葬身此地时,玉自熙终于赶到。

  他看似娇美,打起仗来也不比霸烈勇锐的萧玦差,那夜他命其余部下撒网围剿,自己带着五十骑直闯中军包围圈,人未至声已至,大喝:“魏王人头在我手,求元帅赏!”

  劈手扔过来一个血糊糊不辨面目人头,中军顿时一乱。

  谁都想拣起人头辨认一下,但纷乱之下,人头瞬间被无数双脚踩烂。

  玉自熙已经冲了进去。

  秦长歌自力竭昏眩中抬起头来时,见到的便是面白如霜,双眼血红,将一缕黑发狠狠咬在齿尖,长刀带出一溜血光冲过来的玉自熙,那白如雪玉,红似妖月,黑发深若黑夜,无限鲜明,他扬臂竖起长刀三尺,闪着雪亮的冷光,直矗于身后那一轮血色圆月之中,艳美异常。

  宛如地狱里冲杀而出的妖魅杀神。

  ……

  秦长歌微微的笑,眼神中一抹玩味,若水波动荡不休。

  还是当年战场之上,人更象个真实的人哪。

  立国之后,随着地位阶级朝局利害的变化,渐渐的,谁也不是原来的谁……

  那般生死与共百战相随,连性命都可以互相交付的爱侣,却在江山底定,问鼎天下承平世事后,因政见和朝局纷争,渐生龃龉,终至……

  缓缓收回手,离开那个令她记忆翻涌的伤疤。

  秦长歌极轻极轻的,说了句话。

  没有人能够听见那句话是什么,包括近在咫尺的萧玦。

  萧玦睁开眼时,正看见那个神秘的女子,微微动唇,似在说着什么。

  然而他听不见。

  他以为自己重伤至昏眩,不能听见他人言语,随即他便发现,除了有些皮肉伤,胸肺有些微痒欲咳外,自己算得上神完气足,血脉安宁,好得很。

  不对……还有解开的衣襟。

  萧玦的目光,缓缓下移到自己敞开的胸口,再移到毫无羞赧之色,仍大剌剌将手指按在他胸口的秦长歌脸上,长眉一挑,目中微微染起一抹怒色。

  这个胆大妄为的女人……

  微笑着,不疾不徐将萧玦衣襟掩上,秦长歌无辜的道:“陛下,是奴婢给您包扎得不好吗?要不命人回宫招来太医再重新包扎下?”

  嗯?萧玦再次低头,好像伤口是包扎过了。

  看着秦长歌神情,他心中忽然一紧,目光再次落下,扫过伤口包扎之处。

  移开时,萧玦神情竟飘过一抹自嘲之色。

  他忍不住笑自己,在想什么?想从这包扎手法上看见什么?自己真是疯了!

  秦长歌自然没漏过他转瞬的表情,目中笑意微微,微微笑意背后亦有淡淡冷意,萧玦,你想发现什么?

  睿懿当年跟随你征战沙场,是你的专用军医,她包扎的手法和别人不同,白布不打结,而是绕进层叠的布下,纵横拉住。

  而我现在,很细心的给你打了个结。

  还是我在现代穿大头鞋时常打的蝴蝶结。

  你,喜欢不喜欢?

  ……

  秦长歌温柔的笑着,给萧玦掖了掖被角,柔声道:“奴婢去给陛下看看药熬好没。”恭谨的施礼退下。

  萧玦注视她衣袂飘飘的退开,抿紧唇,忽怒声道:“朕不要你伺候,你看完药也不必来了。”

  他的手在被下,紧紧握成拳,掌心薄茧触着前几日小指脱去指甲的伤口,一阵阵抽丝般的微痛。

  却不抵这一刻心中翻转的浪潮,如此令人难以忍受。

  刚才那一刹,这个女子眼中的春花般的笑意里,隐约那一抹的奇异的神情,竟令他恍惚间仿佛看见长歌。

  很久很久以前,长街初见,那蓦然一回首,那如雪如玉的女子,立于街角微笑看他,依稀也是这般眼神。

  那时的风很透明,路很寥廓,蜿蜒的长街延伸到她脚下,被她微笑而淡然踏足,她明明纤秀清瘦,温柔平静,然而目光里,睥睨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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