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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


  我一边摇着扇子,一边走到窗前打起纱帘子往外瞅,只见墙角大树下的水井旁蹲着一个消瘦的人,正背对着我,一边低声咒骂,一边用手不知在揉搓着什么。

  “讨厌……讨厌……”她翻来覆去也只是叨咕着这一句,但语音哽咽,渐渐地似有了哭意。

  我微微吃惊,这丫鬟跟了我这么些年,禀性憨厚,脑子里是一根筋通到底,向来有什么说什么,心里最是藏不住事。她性格豁达温顺,除了跟着我在哈达吃了不少苦之外,倒也没见有什么不开心的事能惹得她哭。

  我心里纳闷,便绕过厅堂,打起门帘走了出去。

  门帘嗦嗦声惊动了她,她站起回头,一张小脸通红,脸上挂着清晰的泪痕。她一见我,慌了,手足无措地退后半步,“格格……你怎么在屋?你不是……”

  她手上尴尬地提着袍角,打湿的水正顺着她的裤腿往下滴答,配上她那张哭花的猫脸,真是要多狼狈便有多狼狈。

  我眉心一皱,“怎么了?”

  “没事。”她嗫嚅着说,眼神闪烁,“奴婢的衣裳脏了,打点水洗洗。”

  “脏了?”我瞄了眼她的衣服,这身月牙白的夏袍是昨儿个皇太极打发人送来的,一箱子给我的夏季衣物中,单单只这身偏小了些,我见没法穿便取来赏了她,今儿个一大早便见她欢天喜地般穿上身。

  月牙白是最不宜沾色的,这夏季的衣料又薄,我仔细一瞅,便瞧见她身上从右肩起一溜往下染了一连串乌黑的污渍。

  “是什么东西给弄上去了?”我心里松了口气,原来是为了这身衣裳,“快别哭了,不过就是一件衣裳嘛,洗不掉的话明儿个我叫人再给你做一件……”

  她拼命摇头,哽咽着说:“不……不一样的……”

  “怎么就不一样了?”我轻笑,这丫鬟还真认死理,歪着头想一想,不禁憋笑,“那好吧,明儿我跟八阿哥说,让他照原样儿再给你做一件,这总成了吧?”

  葛戴小脸更红,羞得连连跺脚,可过了没多会儿,她眼圈更红了,竟哇地放声哭了出来,“格格!格格……”

  “这又怎么了?”

  “格格!”她突然放开手,扑过来一把抱住我,哭得更加大声,“打从奴婢九岁起跟了格格,格格待奴婢亲如姐妹,别说打骂,就连重话也不曾说过一句……奴婢,奴婢……”她似乎受了天大的委屈,身子直颤。

  我被她冰凉的湿衣服激得打了个寒战,又见她只是一味地哭泣,却根本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不由得火起,吼道:“哭个什么劲?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葛戴被我的吼声吓得直发愣,好容易缓过劲了,我等着她开口,谁知她又抽抽噎噎地哭上了。

  我只得耐住性子,轻轻拍打着她的背,等她哭完。因为靠得近,鼻端淡淡地嗅到一股臭味,我轻轻推开她,惊讶地察觉原来她袍子上沾的不是别的,竟是黑墨。

  女真人尚武,虽说努尔哈赤创制了满文,但毕竟会写字的人还极少,普通人家更是不能,笔墨纸砚在城里简直就是件稀罕物。

  “到底怎么回事?”我沉声问,“谁欺负你了?”

  “格格……”

  “放胆了说,有我替你做主呢。”在城里哪个不知葛戴是我的丫鬟,敢公然欺负她,这不就是明摆给我这个主子难堪吗?

  葛戴低着头,抽噎着渐渐止住哭声。

  “是木栅里的人?”

  她迟疑地掉转目光,不敢直视我,苍白的小脸上泪痕宛然。

  我知道她不吭声即是代表着默认了,心里略一琢磨,已有了考量,不禁冷笑道:“可是阿巴亥?”

  葛戴一惊,小脸煞白,怯懦地瞥了我一眼。

  “她怎么着你了?”我把葛戴带到太阳底下,怕她身子湿了在树荫底下冻出病来。“说说,不用怕……”

  “可是……格格,阿巴亥最近很得贝勒爷欢喜。”她低着头,鼻音很重地说,“前几日栅内设家宴,不只把她给请了去,贝勒爷还因为她说的话开怀大笑,当场把一条价值三百两的碧玺手串赏了给她……格格你还不知道,那手串打从前年贝勒爷买来后一直挂在衣襟扣上未曾离过身,诸位福晋们哪个不眼馋,只是这两年也没见有人讨得到手,可谁想就单单凭了阿巴亥几句话,就赏她了。格格,这样的人咱们惹不起!”

  我细细思量,美人果然就是美人,就凭阿巴亥的姿色,除了孟古姐姐稍可比得七分外,努尔哈赤其他的大小老婆们根本就没法和她相提并论。况且,阿巴亥绝非空有绝美外表之人,她的聪颖灵巧绝对更在她的美貌之上。

  这样一个集美貌与智慧于一身的可人儿,努尔哈赤怎么可能会不动心?

  我拍拍葛戴的手背,温和地说:“没事,说说,咱们不一定要拿她怎样,只是你受了委屈,难道也不许向我诉诉苦么?”

  葛戴眼圈又红了起来,咬着唇,讷讷地说:“也没什么……其实,那个……阿巴亥是奴婢的堂侄女!”

  “什么?!”我大吃一惊。

  “乌拉首领贝勒布占泰其实是奴婢的堂兄,奴婢的阿玛是布占泰的额其克——博克多贝勒……”

  什么?我震惊得退后一步。不起眼的葛戴居然有这么显赫的身世?可她为什么会屈尊做了我的丫鬟?

  “奴婢是被掳来的……”她唇角略弯,眼泪蓄在眼眶中,盈盈打转。

  战乱时代,杀戮打劫,争夺地盘、奴隶、牲口等等一切财势,这一点也不稀奇。我忽然发觉葛戴其实也是个可怜可悲之人,她的亲人、族人都在乌拉,思而不得见,却只能孤零零地在建州沦为奴役。

  她明明是个格格,却不得不委屈地做了我的丫鬟!

  然而,当格格主子的命运,就一定会比现在幸福吗?看看阿巴亥,如今不也成为又一政治交易下的牺牲品了么?

  “上次在园子里,她没认出你来?”

  葛戴咬着唇,眼泪刷地坠下,“没……是今儿又碰着了,我一时动情,主动和她相认……原还跟她回了她的住处,絮叨了些话。可是后来她听说奴婢做了格格的丫鬟,便恼了……她怨恨奴婢自降身份,丢了乌拉的脸面,也丢了她的脸面……”

  我黯然,想象得出骄傲的阿巴亥会是如何的愤怒,说到底葛戴总是她的堂姑姑,可她却在我屋里做贱役。

  “这墨汁也是她的杰作了?”

  葛戴脸色惨白,语音战栗,“我和她争辩说格格为人极好,阿巴亥却更加恼了,说既然我愿意当下人奴才,与其伺候别人,不如伺候她!于是她当即铺纸写字,叫我过去伺候研磨……我咬牙回说并非是她的奴才,她突然劈手就将桌上的砚台砸了过来。我慌慌张张一躲,那方砚砸倒了一只青花瓷瓶,可墨汁却淋了我一身……”

  我缩在袖管下的手越握越紧,指甲甚至掐进了肉里。

  “……她怎么对待奴婢都没关系……”葛戴低垂着头,声音浑浊,眼泪一滴滴地落在青砖上,“可是……她居然说格格你是老得没人要的贱……贱女人……格格!格格!她怎么可以这样羞辱你!”葛戴颤抖着哑声哭喊,“即使贝勒爷现在不再专宠你了,可好歹……好歹……她怎么可以这样啊……”

  “傻丫头……”我拍着她的肩背,感觉心里涩涩的。

  她又如何能知道我的心呢?不再受宠于努尔哈赤,完全是我费尽心机求来的啊!

  “格格!你好委屈……你好委屈啊!我的格格……”葛戴抱住我,哭得惊天动地,“格格,为什么你要忍受这样的屈辱啊——”

  乌拉那拉氏阿巴亥!

  我在心里默念着这个名字!

  虽说女人争胜爱美是天性,但是,如此折辱自己的亲人,针对一个对自己已经完全没有威胁力的对手,真可谓心胸狭窄!

  换而言之,她在自己的脚跟还没牢牢站稳时,便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打垮我,她的心智还稍显不够成熟了点!

  但毕竟已露峥角,依照她的才智和性情,将来必定不会是个默默无闻、甘心屈居人下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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