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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三


  他接过玉箫,怔愣间居然有些愤怒,他以为自己会高兴,但这样决绝冷静的她,让他陌生,更让他觉得难受。

  甘泉河一役,承宛南征未果,元气大伤,南昭虽守住江山万里,亦付出了极大的代价。

  宣德十八年,宁远侯杨恪官拜兵部尚书,封爵护国公。

  营帐内,传来几声剧烈的咳嗽,一干人都按捺不住地冲了进去。

  杨恪撑起身子,望着众人,苍白的唇边只吐出两个字:“人呢?”

  众人看着他,顿时沉默,个个目光闪烁。

  杨恪的额上沁出冷汗,咬牙瞪住他们:“都哑了吗?”

  辛远秋走上前,将手中的箫递给他,神情难看。

  “什么意思?”手掌骤然握紧玉箫,杨恪的脸色铁青。

  “找回来的,只有一件血衣,和这管箫……衣冠冢在河边,很僻静的地方。”

  “衣冠冢?”杨恪目眦欲裂,“谁立的?谁说她死了?”伤重未愈的身躯硬是从榻上离开,跌跌撞撞地往外走。

  “爷!”靠近门口的齐森在他面前单腿跪下:“你刚醒,伤势未稳,先歇息吧……承宛的俘虏也说亲眼看见郡主倒在乱军之中——”

  “闭嘴!”杨恪抬起一脚,狠狠地将他踹翻,人已踉跄地奔了出去。

  白茫茫的冰河边,冷月无声,只有一座新坟。

  杨恪盯着墓碑上熟悉的名字,几乎站立不稳,下一刻右手重重地挥出,掌风力石碑应声而裂。

  “杨恪!”辛远秋怒喊,望着他被伤口鲜血染透的单薄衣衫,不得已地下了一剂猛药:“她死了!只找到衣服是因为连尸身都拼不全——”

  “住口!”震天的怒吼响起,鲜血自杨恪口中喷了出来,他跌跪在地上,浑身颤抖。

  ——从来不知道,这边关的天这么清澈,确实是适合赏月的。

  尤记得她靠在他身边,柔柔地轻叹,连呼吸声,都清晰在耳。

  一样的月色,一样的河边,他曾许诺给她一个交待,他答应冰雪消融的时候带她再来,她总是笑着说好,紧紧地抱住他,灿烂的笑靥,纤细的手臂,于千军万马中,给了他无尽的温暖。

  注定要负她。

  连弥补的机会也没有。

  从来,他带给她的,都是伤心多于甜蜜,眼泪多于欢笑。

  即便是如此,她说,我还是舍不得杀你。

  可她不知道,在她挥剑,消失在他眼前的那一刻,她已杀了他。

  挣扎地站起身,他脸色寒彻如冰。

  帐帘被人猛地掀开,案上烛火被冷风扑面,周重元恼怒地抬头:“谁——”

  剑气如虹,透胸而入。

  周重元不置信地看着心口贯穿的冰刃,颤抖地抬起手指着来人,一个“你”字未曾出口,身体已颓然瘫倒。

  左右有人影扑来,剑光飞舞间,温热的血液溅上脸,模糊了视线。

  眼里是迷离的红雾,黑暗里他惨淡地笑。

  醉儿,你可有在看着我?

  早知今日你以死相别,当日我何必苦苦忍受,与你生离?

  输了你,这江山万里,旌旗十万,我赢来何用?

  提剑走出营,寒风刺骨,他木然而立,一身是血,却似丝毫未觉。

  伤口纷纷崩裂,也不抵住心口的一分痛。

  眼前的世界一黑,伟岸的身子软倒在地,失去意识的那一刻,有温暖的液体自他脸颊滑落。

  四十四、从此萧郎是路人(一)

  “明天我们就回京城了。”

  “嗯,北国风光,看看也好。”

  白衣女子捧起手中的茶杯,凑到唇边啜饮一口,脸上淡淡的,没什么表情。

  “听说那边给你立了一座衣冠冢,后来被某人劈了。”

  斜倚在案边,素手掂起杯子,细细地看,置若罔闻。

  “又据说他提剑诛杀督军一干人等……”

  上好的青花瓷被重重地掷在地上,沉醉看着面前一派悠然的紫袍男子,俏丽的脸上已有怒气:“殿下若有心相邀,便应循待客之礼,不想留我,我即刻便走。”

  愉悦的笑声轻扬,殷彻看看她微红的脸,又看看地上的碎瓷,随即将自己手中的茶杯也往地上一丢。

  清脆的声音先是让沉醉一愣,却看见殷彻将茶壶也扫在地上,顺手将案上一套酒杯推向她。

  葡萄美酒夜光杯,个个剔透,价值连城。

  沉醉挑眉睥睨:“你以为我不敢么?”

  殷彻笑着不说话,只是做了个“请便”的手势。

  沉醉一笑,拿起一个杯子便望地上一砸。

  翠绿的碎片,散了一地晶莹,迸裂的声音,痛快淋漓。她只迟疑了一瞬,便接二连三地将杯子扔向地上。

  珠玉之声,不绝于耳,殷彻淡笑着看着她嘴边不知不觉扬起的淘气弧度,轻轻地唱:“道千金一笑相逢夜,似近蓝桥那般欢惬……”

  低柔清晰的嗓音,如陈年佳酿入喉,说不出的顺畅,道不尽的浓香。

  这似曾相识的声音——沉醉一怔,看向那双清亮的黑眸:“原来……真的是你。”

  殷彻也回望她:“所以,这次救你,也不过再还你一次人情。”

  沉醉无奈一笑,他与她,也算是有缘。

  “传言褒姒喜闻裂缯之声,原来你也有碎杯之好,方能一展笑颜。”嘲弄的声音扬起,他笑得促狭。

  沉醉看了他一眼:“怎么,你刚才的大方是假的?”

  “再顾连城易,一笑千金难买。”他的目光忽然变得深幽,“这才是你原来的样子。”

  她愣住。

  原来的她,是什么样子?

  他一直不懂,为何会有这样一个人,在他心里藏了那么久。

  酒楼初见,他生平第一次遇到那样的眼神,无所畏惧地看着他,坦然纯真,清澈得几乎让他痛恨。从来他遇见的人,对他非厌即畏,只有她,毫不含糊地回敬他试探的目光,挑衅而骄傲。更没有一个人如她,前一刻还倔强地给他凶狠的一巴掌,下一刻却哭得梨花带雨,好不伤心。

  这段日子,有时候半梦半醒间,会依稀听见她轻柔的声音,在耳边哼唱,客栈那短短几天,已成了他一个长远缠绵的梦。

  他的目光,突然有些迷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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