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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八


  真是个倔犟的孩子,小小的心里没有别的目标,只念着允禟,千回百转,却不肯掉一滴泪。

  “如果你去陪他,他一定会不高兴的。你忘了?他想要你去宫里,陪老太妃呢。我替你去求李大人,让你去看看他,然后随我回京吧。”

  一想到是“九王爷”的嘱托,她立刻动摇了,不知所措地看着我。

  “你叫什么?”

  “新儿。”

  “好,带新儿去吃点东西,好好睡一会儿,明天随我回京。”

  她随宫女走了,一路上还期待而迟疑地频频回头看我。

  叫如意重新打开窗户,雨势已渐渐小了,凌晨空气沁凉,水雾轻轻弥散到脸上,心里才清亮起来,怔怔地靠在窗边,看黑云漫卷,潇潇雨落……然后云层愈薄,雨丝愈细,天边开始泛白。

  “高喜儿,天快亮了,去预备一下,起程回京吧。”

  高喜儿刚出去转了一下,又匆匆回来:“主子!塞思黑死啦!两位李大人亲自过来向主子回话了!”

  “死……了?”

  “是啊,主子,听说是粘竿处侍卫奉了圣命……啊!不!是塞思黑患'腹疾',调治无效而死……粘竿处侍卫奉圣命前来料理后事……”高喜儿一时慌乱,差点说错了话,声音立刻低下去,并捂住了嘴。

  一夜没睡,人却分外清醒,大概可以归功于这场疾雨。叫宫女打热水来重新洗漱了,坐在梳妆台前,由着她们摆弄那把不属于“我”的、黑缎子般垂到地上的长发。

  还好,镜中人拥有一具不易显老的身体:薄薄的皮肤白得有些透明,算来应该三十出头了,眼睛依然水盈盈,此时懒懒地微蹙着眉心,眼角眉梢便蕴了无数言语,欲诉还休。微微侧头,初霁的天光映着一抹浅浅红唇,依然光鲜如初夏盛放的花瓣。连这具单薄得一无是处的身材,居然也正好符合清朝男人“变态”的审美观——平胸、削肩、腰细得不盈一握,永远纤弱如未发育完全的孩童。

  这么些年,岁月无情掠过的痕迹,原来都留在这灵魂上了,虚空中几乎能触摸到岁月刻下的深深浅浅无数条沟壑,它却没有更多影响到这具无辜受累的身体。而那个曾经气焰逼人、不可一世想要占有这具身体的少年,随红尘起落浮沉,居然已经走完了不过三十几年的一生……

  碧纱槅外,李绂请安之后一直没有开口,李卫也支吾,我笑道:“不能细说,也不要拿对外头说的话来搪塞我。我打算即刻起程回京的,没想到你们手脚这么利落,既然已经办妥了,自然该去和皇上回话,我能先得你们告诉一声,真是多谢两位大人了。”

  “主子!李大人有顾忌有不好说,只好我狗儿来说了。不瞒主子,我和李大人两个,一开始就不知道这回事!昨晚那样又是风又是雨的,粘竿处侍卫都完事了才派个人来告诉我们。说奉了圣命,圣命在哪儿还不能让我们看。我倒无关的,可这儿是李大人的保定府,看守的人又是李大人职责所在,这算什么?”

  李卫已经不满很久了,这是敏感的政治问题,但我立刻想起了那个人……

  “呵……我倒记起来了,这屋子里有粘竿处侍卫吗?”

  “……凌主子,奴才在!”

  “你们我一个也不认得,但我恰好认识你们主事的人,拜托你去帮我请他一下,就说,昨晚我在那荒洲上见到他了,也没别的话,就是想问问,你们奉圣旨料理的后事如何……”

  镜中人对着我轻轻叹息,神情悲悯茫然:“人已死了,还有什么可计较?且去送行一程吧,然后,我想今夜之前赶到京城。”

  “呃……呃……”这人显然也很惊愕,结巴了一下才回道,“奴才这就去办!”

  他的脚步声出去之后,李卫鄙夷地说:“只怕他也不认识他们主事儿的呢,装神弄鬼,一群小人!我劝主子也别去送什么行了,他们好歹赏我和李大人去验明了正身,塞思黑七窍流血,死状难看着呢!”

  ……鸩酒,和我当年一样。

  绕出碧纱槅,走到门外清新的初夏雨后空气中去,大概见李绂一直太安静,李卫看看我,也不再开口,和李绂两人一起跟了出来。

  驿馆后园,遍地落花狼藉,当真是绿肥红瘦,只是再没有了愁杀的葬花人。锦书总算好过允禟,她有花冢,有邬先生的好字好诗,有那么多文人墨客前去凭吊感怀,不至于寂寞……我却好些年没有去看她了……

  初夏清晨,天色已经很明亮了,月洞门外一个仍旧穿着寻常侍卫服色的官员低头赶上来,他帽子压得太低看不清面容,碎步看似恭谨,但也不徐不疾,那样的刻意低调,在仔细观察的人眼里,却总透着神秘和不对劲。

  他来到我身后几步远,什么话也没有,跪下来,向我磕头,并双手呈上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木盒子。

  小宫女如意将那盒子转呈到我手中的短短一瞬,脸上突然现出恍然之后的惊骇之色,退后三步,畏惧地看着还跪在地上那人。

  盒子拿在手中尚温,打开,是浅浅半盒粗糙的颗粒和灰烬。

  这就是……

  正要说话,他又磕了个头,转身就要走。

  “坎……唉,这位大人,辛苦你了……”他的背影停住,我简单地说,“更多谢你。”

  他回过身来,终于肯抬头,目光像一潭深深的湖。

  “谢主子。微臣这就去安排回京的关防事宜。”

  看着他的背影消失,重新打开盒子。眼前依稀还能看见,在我喝下毒酒之前,那道门关上之前,他最后绝望的眼神,转眼,手中拿着的已经是一盒骨灰。谁说时光是看不见的?坎儿、官员、允禟、骨灰,时光走过的每一刻,都留下了无法改变的印记。

  湖边清风拂动着野草,水波懒洋洋起伏,不成形地倒映着头顶亘古不变的蓝天。

  手中几乎抓不住,那一把一把的灰烬随着风,从指缝间沙子般漏掉,很快飘散得无影无踪。

  灰烬散去的方向,一改初夏清风的和煦,一股风不知何时贴着地面打起旋儿,绕到我身边,扬起我的衣角发梢,仿佛留恋盘桓不去,其中隐隐有风声呜咽。

  宫女太监在紫禁城那种地方待得太久,最迷信且最胆小,风声一起,个个脸色煞白,如意惊呼一声,吓得连连后退。

  我却笑了,伸手去触那风,让它从我指间脸颊反反复复地滑过,对它说:“允禟,今生已了,还不速去,喝下那盏孟婆汤,以待来世?去吧去吧,日升月落,生老病死,都会散的,你要老是犯痴,执迷不悟,小心阿鼻地狱哦!”

  那风发出一声响亮的悲鸣,被天地间更强大的气流冲走,无奈地扫过茜草、湖水……呜咽声远去的方向,一抹惨白的残月,刚刚从天边隐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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