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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三


  “主子!先生!又在说我的不是了,你们有什么好点子就教教狗儿,可别背地里说说就罢了。”李卫倒挂着眉毛,眉心拧起个疙瘩,匆匆在门口探头要请安。

  “你总算训完了,总督大人,好点子我没有,但有好东西给你。”我向邬先生笑道:“金银珠玉什么的,最好是早些脱手干净。”

  “金银?”李卫眨巴着眼,看高喜儿领着一个小太监,每人提着一个大白木盒子,这是官库里的金叶子,惯例一盒五十两。

  “一百两金叶子,不多,先解解你的急,耗羡归公的改革能推行成功,你功不可没,替几个清官扛债,朝中一些人却已经上密折弹劾你阳奉阴违、结党谋私,皇上知道你不容易——瞧瞧你家两位小公子穿的。这不算官中的钱,是我月例银子省下来的……”

  “这不成!怎么能又问主子要钱!”李卫原本听得愣愣的,听这么一说立刻跪下要推辞。

  “这是皇上和我私下给的,你别担心。我整天在皇上身边,没什么用度,月钱银子和宫人定额却是按贵妃的例,加上时时随侍皇上,器物、厨房都随上用,连圆明园也扩建了……”拉他起来,我坐到邬先生身边,慢慢解释。

  “呵呵,从云南运了几百年的楠木大树,川江上运下来,从这里上运河到京城,李卫和我都见了的。”邬先生点点头。

  “对,那是建勤政殿做柱子用的。我一听说你又闹饥荒了,就想起来问问高喜儿,才知道我原来还有不少私房银子,皇上准了赏给你,不得推辞——好多事情要你去做呢,皇上命你随我走时一道北上,进京述职,有话当面嘱咐你。这个,在折子里也有朱批吧?”

  “有!狗儿正为这个来,不过除了要随主子北上,还有……”李卫眉心的疙瘩拧得更紧了。

  “哎?还有什么?怎么吞吞吐吐的?”我很奇怪。

  李卫双手呈上一本折子,打开来看,上面朱笔批的字密密写满了空隙,熟悉无比,正是无数次在案侧灯下,我亲眼看着胤禛伏案挥笔写下的字迹。

  “……塞思黑已着拘回保定,交由直隶总督李绂看管。你凌主子北上之时,可顺道一探?……”

  把这句话反复读了几遍,确认无误。

  “顺道一探”这几个字,说得倒是轻松。怎么“探”?为何“探”?“探”什么?

  李卫见我也神色不定,等待解说的目光早已习惯性地望向邬先生。

  而我有一些联想……

  出发南下时,允禩和允禟已经分别被改名为“阿其那”、“塞思黑”,皇十四弟、贝子允禵也被正式议罪圈禁在康熙陵寝附近。“阿其那”被高墙圈禁在宗人府,“塞思黑”正从西宁押回,他们的家人中与此案关系不大的有一两千人,流放往云贵极南的瘴疠之地。但是在流放南下的途中,这些人一路到处呼号诉说,把原本还藏着掖着的民间密闻全部激发出来,再添油加醋,把这场皇权争斗中真真假假的故事讲得绘声绘影,把胤禛描述成一个弑父杀母、迫害亲族的暴君。沿途各地方官员处理不及,只好加快驱赶镇压这些人了事。但这些故事何等耸人听闻?一旦传播,再也阻不住,收不回。之前有一些大臣已经密折上书,要在路上将“塞思黑”“便宜行事”,被胤禛严词拒绝,他几乎已经完全倾向于将允禩和允禟永远圈禁,我还一度猜测,也许他们真的是自己病死于圈禁中的。

  那时候胤禛决意不杀,我能看到他的顾虑:形势到了今天,只要无法再兴风作浪,处死他们除了给胤禛增加恶名,没有别的意义。可是现在,胤禛也许突然发现恶名不但已经背上了,而且很难再挽回,那让他们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呵呵……好啊,很多结,只有系它的人才能解,凌儿正当去看看,解了此结,以完此劫。”邬先生永远那样平静地端坐、微笑,好像一切都简单得不在话下。

  “什么?……什么解啊结的?”李卫又一头雾水了。

  “以完此劫?……邬先生,你也认为皇上打算处死他们了?”

  邬先生只是低头喝茶,他太了解皇帝了,甚至比我和胤祥都深。

  胤禛想让我去亲眼见证大仇得报。这是胤禛的风格,我却归于茫然……就算早就知道会有这样一天,也从未觉得与我有任何关系,杀了他,一切就可以当没有发生过吗?过去受的苦就会全部消失让一切重来?……

  “不用了!我没什么心结。我不会去看他!”

  我如此斩钉截铁,邬先生也只是微笑而已。

  江南的雨季别有情致:水路纵横,片片乌篷船“吱呀”摇过,两旁人家枕水而居,粉白的墙,浓墨点染般的瓦顶,雨丝绵绵顺檐廊滑下,织成水帘,从天网罗到地……在这里发呆,有恍惚不知自己从何而来,又将何去之妙。

  但终究要走了,不但胤禛,连胤祥也在写给李卫的信里,催促他早日进京述职。

  李卫不过是在等我,他们催的是我。或许,催的是我早日“路过”保定……我真是在古代生活太久,受邬先生、胤禛他们的谋略思维熏陶太久了——拐弯抹角,一件事情里总能想出阴谋来。

  这是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随先生北上。当年随先生上路时,还懵懂不知前面等待的命运,如今回首,只剩大道上马车驶过后,扬起的淡淡烟尘。

  ……

  “邬先生,你真的就要丢下我、皇上,还有十三爷不管了吗?”

  “大局已定,余者各安天命,凌儿,你应当欢喜才是啊。”

  “这么说来,又是我不能”悟“了?可是今后,我再也找不到先生说话了,也不知道谁在照顾先生,不知道先生过得好不好……而且我知道,皇上和十三爷也很关心你,他们时不时总会无意中提起你,还时常在议论事情的时候这么说:‘如果邬先生在,一定会如何如何……’”

  邬先生依旧微笑着,透过马车望向北方的眼里却泛起暖暖的波澜。

  “皇上早已年过不惑,十三爷我离京之前也有过深谈,胸怀谋略足以掌治天下。加之这几年看过来,到如今种种大患彻除、各项革新气象振作,民生复苏,后生能人辈出,已隐隐有盛世之像,皇上与十三爷早已不需要老朽了,我也该放心归去。”

  大道平坦,马车辘辘,安静中,夕阳从帘缝中投进一丝金色光芒,果然让人懒懒地心生归意。我突然笑笑,问先生道:“先生,我这些年没事常读书打发时间,又不爱看什么学问文章,就看些野史正史、怪论小说的故事,但至今想不起来,史上还曾有过比我们所见的这二十年里发生的,更厉害的亲族皇权之争了,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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