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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七


  皇帝亲自带了太医来的,经过一番请脉问诊,李嬷嬷亲自跟着小太监去取了药浓浓地熬出一碗来喂年贵妃喝了,满宫室的太监宫女也不知道从哪儿都冒了出来。年贵妃见了胤禛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眼望着他不停地流泪,泪水串珠般无声涌出,那目光凄婉万端,让我和胤禛在回去时沉默了一路。

  “年氏服侍了朕二十年……晋‘皇贵妃’吧。”

  负手站在乾清宫铮亮可鉴的金砖地上缓缓叹息了一刻,胤禛才这么说着,走向早已迎候着的几位大臣。

  我斥责了高喜儿一直不报给我年贵妃的消息,并苦口婆心地“教育”他:祸福难料,我平时总对他们说的“人人平等”不是白说的,将相或乞丐都是凡人肉身,谁都指不定会有落难的时候,善待他人就是善待自己,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如此种种,高喜儿听得鸡啄米似的,果然时常帮我留心着年贵妃那边的动静,还替我送了几次燕窝过去。但年贵妃已经病入膏肓,虽重新得到精心的诊治和照料,但眼看寒冬已至,也未见有明显的好转。

  这天下起了纷纷扬扬一场大雪,皇帝召来怡亲王、庄亲王、果郡王、张廷玉、新晋的军机处大臣鄂尔泰一起商议,刚刚被革退《圣祖仁皇帝实录》总裁的“舅舅”隆科多该怎样进一步处置,他们密议得十分投入,上午议过了中午赐宴,下午又接着开会。乾清宫独踞高处,前后没有园林树木,雪中更显峭寒敦肃,我独自站在高高的重檐下发着渺小的呆:雍正三年已经数到头了——“雍正十三年”这五个字,渐渐开始像一把悬在我心头的剑,一夜夜向我逼近。

  我对中国古代史记得不多,只有史料最多的汉、唐、清三大盛世中,能记得几个数字,康熙因为做了史上最长的六十一年皇帝,很容易记住,他的孙子弘历正好也做了六十年而退位,于是也就顺便记得了康乾两朝中间,还有一位雍正皇帝,在其父其子对比之下,只做了短短十三年皇帝,时间显得尤其短促。

  高喜儿拿来皮围子给我套在手上,说了几句话,我最初没有留意,似听非听的还在出神,过了一秒才猛地醒悟:“你刚才说什么?”

  “啊?……回主子话,就在前几天,江苏织造胡大人,因差事办不下来,被皇上训斥得紧了,大约又见年……羹尧死了,吓破了胆,竟拉着自己的夫人,双双在江苏织造府中,上吊自尽啦!”

  “……你从哪里听来的?”

  “咳!今儿宫里都传遍啦!年羹尧刚死,连儿子都一起砍了头,年皇贵妃却又晋了位,这位胡夫人偏又是年皇贵妃的姐姐,主子您想想,外头还不知道说些什么呢,今儿上书房收了好多折子,都是讲这个的,可皇上一早上就说了,任何事都不许打扰,所以那些折子到现在还没递到皇上手上呢。”

  “你说宫里都传遍了,那年贵妃……”

  “啧……兰舟她们多半也听说了,只是肯定不能告诉年主子的,不然,那才真是催命呢……”

  灰白的天,雪花扯絮似的直掉,怔了一会,我只能恨恨地对着漫天的雪问上一句:“世上竟有这样庸蠢如猪、目光如豆、胆小如鼠的男人,连自己去死也要拉上妻子作陪?!”

  赶到翊坤宫,得了通报的兰舟迎出来,神情一看便知——这里也听说了。

  “你主子知道了吗?”不等她行礼,我先问道。

  “回凌主子,我家主子这几天拢共也只清醒了几个时辰,哪里还听得到……”兰舟行着礼,言语凄伤中还带着茫然,并不再哭,仿佛已经绝望。

  穿过阔而深的重重殿房,年妃却睁着一双目光清明的眼睛看着我们,倒把我吓了一跳,回头看看兰舟,她也是一脸惊骇。

  难道又要让我见证一次该死的“回光返照”?我还没来得及开口,年妃自己笑了:“不想竟是凌儿妹妹来送我这一程,可惜我们此生无缘早些相见……”

  “……姐姐说的什么话?瞧你,已经精神许多了嘛,再过些日子,就该起来好好过个年了。”

  “妹妹你不必安慰了,我心里清爽着呢,这个年,我竟赶不上了。求你告诉我,让我走个明白:我姐姐,是不是出事了?”

  左右看看,其他人都无辜而吃惊地互相打量。

  “什么?你怎么这么想?南边没有什么消息啊。”我一时拿不定主意,只好先说起谎来。

  “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和姐姐还是小时候的样子,在家里庭院玩儿。姐姐说,咱们姐妹命不好,不如不要嫁人了,一起去一个好地方,再也不用担心受怕的,我大哥和侄儿都已经去了,父亲不久也会去……”

  “年皇贵妃姐姐!你那是思念心切,又睡迷糊了,一个梦而已,哪能当真?”不知道为什么,她陷入回忆时空洞的诉说,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回来的,我连忙打断她,却还要强装笑颜,一再否认,“不信,等你病好了,把你姐姐接回来相聚就是!”

  “呵……或许是南边儿的信还没传过来,总要几天路程的,但我也说不上来为什么,我就是知道,姐姐已经去了,她是在那边儿唤我呢……”

  她突然紧紧拉住我的手:“我姐姐身子一向壮健,没有疾病,又是个好强的性子,决不会自寻短见,她突然就去了,定是死于非命!”

  被她疑问的目光盯着,特别是最后这句话透着凄厉,害得我那只被她拉着的手湿漉漉地冒了一手汗。

  再多掩饰也毫无意义了,她拉着我的手不肯放,我坐到她床沿,拿汗巾替她抹抹额前的汗,突然笑一笑,对她说:“外头下雪了,方才来翊坤宫之前,我站在乾清宫后面玉阶上看下雪,望得眼睛酸痛,也望不到紫禁城的尽头,那红墙绵延的尽处……”

  她听着,渐渐放松了些,我心里也静下来,向她一笑:“每个人都觉得自己的一生一世如此曲折漫长,却只是这样盲目的一场轮回,走在今天,看不见明天……或许明天,脚下就是悬崖了,今天这一步,却仍然会踏出去。”

  没有人发出任何声音,仿佛能听见雪片落在殿顶琉璃瓦上的动静,我自言自语般继续说着:“你知道吗?天下都知道咱们皇上自幼信佛,但我看,他却是个最不能‘悟’的,他不敢相信还有轮回,他总是急着要去做很多事情,他总是怕一切都来不及,却来不及停下来看一看、等一等……”

  “年家二十年前兴于皇上的恩典,二十年后败于皇上的恩典,或许正如一朵花儿,春天开了,秋天败了,这个‘果’,原来是有因的……”年妃又一次捏紧了我的手,很轻很慢地说着,忽地嫣然一笑,无端百媚横生,“妹妹这样有慧根,你竟告诉我,既然都是梦幻泡影,我们为何要来世上,白白走这一趟?”

  我无语,她的笑却渐渐敛了,双眼微微合上,像是耗尽了力气,要躺着好好眯一会儿。

  李嬷嬷却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支香来点上,抖抖地伸到年妃鼻下,只见那柱青烟笔直上升,没有丝毫波动。

  看了那烟柱许久,我才想起要把手从她尚温热的手中取出来。

  把她的手轻轻放好,站起来凝视她又迅速枯槁下去的容颜,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座寒冷彻骨的宫殿,身后传来稀稀拉拉几个人的哭声。

  没有要轿子,懒得理睬高喜儿的大惊小怪,跌跌撞撞走回乾清宫,胤禛站在玉阶的顶端等着我,映在雪中的身影分外孤拔。

  登上最后一级台阶,胤禛从厚厚的斗篷下伸出双臂,拥我入怀。

  他的胸膛是温暖的。我闭上眼,把脸贴近,听他心脏有力的搏动声音,放心地舒出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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