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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五


  “别大惊小怪嚷嚷,这又不比宫里,何必虚张声势?快别惊扰了乡民。”

  我和胤禛计议过了,此行事先没有让邬先生知道,现在若贸然吵闹,就是大大的不敬了,我立刻打定主意,让阿都泰整肃亲军守在村外,粘竿处侍卫在村子四周设防,我带着身边的太监和宫女,只要多吉和李卫跟着去找先生。

  赶走了吓人的军队之后,村中幼童好奇地张望起来,浙皖的南方一带方言最难懂,不同村子之间口音已相异,总角小童唧唧喳喳小鸟一样可爱,说起教他们识字的先生,便雀跃带路。

  沿路遇到尽是温良微笑的乡民,荆钗布裙的女子准备好了饭菜,在柴门前迎接劳作一天归来的男子,呼喊着自家孩子回家,看见我们,好奇而友好地躬身行礼然后远远避让。

  孩子们指给我们不远山脚下一所古旧寺庙,我收住脚步,环视四周,深吸山谷间清香空气,心中却涌起淡淡遗憾:胤禛,还有胤祥,也许还有他们其他的兄弟,永远没有机会了解什么叫“人间烟火”——平凡,却安宁馨悦。

  柴火清香远胜于殿堂上熏人的龙涎瑞脑……鸡犬相闻,黄发垂髫怡然自乐,桃花源中听稚子笑语,站到这里,我已经清楚地知道:邬先生再也不会回去胤禛身边了。

  不知道为什么,再迈开步子时,心中反而轻松。寺庙是小小的、古老的木制建筑,屋前池塘荷花依然盛开,颜色叫人沉醉……

  阻止了众人脚步,独自转到门前,简陋的室内,如来佛像被虔诚的村民擦得锃亮,它慈悲地低眉敛目,注视着在它佛龛前摆一张小桌子下棋的两个人:性音和尚一点儿也没有变,皂衫芒鞋,摸着光头,拈着手中棋子。

  坐在他对面,将拐杖靠在脚边的老人,须发皆白,满头银丝在夕阳余晖中刺痛我不相信的眼睛——我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十年的阔别,邬先生已经白了头,他才刚到五十岁啊!

  夕阳把我呆站的影子投到阶下,性音突然转头看见了我,顿时愣住了。

  邬先生握着一颗白子,沉吟间不经意一回头,却是白首童颜,神色安详,目光沉澈如一顷碧海,只有在那惊喜交集的光芒一闪中,依稀可窥见深藏其中的锐利锋芒——原来先生的状况不像我想的那样糟,我忙忙要收回蓄势待发的眼泪,又笑了。

  “凌儿,是你吗?”

  哽着嗓子说不好话,只好赶上几步习惯地扶着先生。

  看看左右涌入的李卫等人,邬先生呵呵一笑,中气十足:“果然是你!我正在纳闷,凌儿怎么会还是当年在扬州那个模样?一定是我老眼昏花了……瞧瞧,已经是宫里的主子了,怎么还这副小女儿神气?又哭又笑的,叫宫女们看了笑话……”

  我这才发现邬先生不但气色好,神气爽朗,连人都似乎胖了些,不再那么清瘦,这才真正放下心来,问:“先生的头发怎么会……”

  “呵呵……一出京,才回到南边不久,心里一宽,反而白了头——这是郁积发散了,是好事儿啊!身子比在京城好多了,人也清爽,只是这心思,再也不堪其用了,我这叫熬剩了的药渣,凌儿,就算你来了,我也回不去皇上身边,就算回去皇上身边,也没用了……”

  “不用不用!我不会让你回去那里的!就算皇上硬要你回去,我也第一个拦着!那里……不是好地方!”我看看身边的李卫和高喜儿,还有宫女们,斩钉截铁地说。

  “哦?”邬先生打量着我,若有所思。

  满腹的话还无从讲起,这宁静的地方已经不再清净了。原来沿途各州县虽然都已事先得到过密折的严厉阻止,但地方官员还是热切地追随而来,等终于发现我们的队伍到目的地,就开始四处打听钻营,加之天色已晚,亲兵和侍卫们点起火把,在四周巡行等待,呼喝赶走前来打探观望的各色人等,气象顿时森严起来,村民们才发现村子已经被围,很受惊吓。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和皇帝原来的计议是,请到先生后,先去金陵,到李卫的巡抚衙门慢慢商量去安徽请方先生的事,但见了邬先生后,我有了别的主意……

  “呵呵,皇上天威难测,官儿们个个如惊弓之鸟,听说有”钦差“到了,还敢不来巴结?只怕赶也赶不走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有我的承诺在先,邬先生显得很轻松,还幽默了我一下。

  “先生,听说你在京时见过方苞方先生?”我直接问道。

  “哦?桐城文首方先生,人品学问都是没得说的,当年流亡路上读他《狱中杂记》,茫然四顾而涕下,是个文章可传后世千古之人,可惜京城那时……”邬先生眯着眼睛往远处看看,一副心有余悸的模样,“那时没说话的地方,方苞在圣祖爷左右参赞机枢事务,就是内阁大臣也难得一谈,我还是在皇上身边见着两次,此公言语机锋深得我心,只可惜没得机会抵足论文。”

  “好!那我这就陪邬先生去桐城找方先生,也吓他一跳,好不好?”

  “哦?”邬先生惊喜之下,神采也为之一振,却先不说好不好,反问我,“这是你的主意?”

  我笑而不答,他顿顿拐杖,呵呵笑道:“凌儿长大了!”

  性音和尚终于忍不住开口了:“凌主子,先生,你们到底在打什么谜呢?我怎么一点也听不明白?”

  “性音大师,你慢慢就会明白的,咱们又要一起上路了,明天就走,不过,这次是游江南山水。”

  邬先生已经明白我为什么敢那样对他保证,为此,必定会尽力帮我说服方先生——我依然毫不怀疑地相信邬先生的智谋,有他在,我的任务一定能完成。当下向性音大师笑道:“不过眼下,大师不如去指点一下在外面整肃队伍的阿都泰将军,孙守一将军托他捎了个口信儿,请您回京瞧瞧他的第三个儿子呢!阿将军一心想来拜见您,不过眼下军务在身,我猜大师不会怪罪他的。”

  “这小子又生儿子啦?哈哈……我去瞧瞧阿都泰!”性音和他徒弟孙守一关系亲密如父子,听到这个消息,哈哈一笑,袍袖掠风,飘然而去。

  性音和邬先生都是随处落脚,身无余物,所以次日很容易就起程了。从宁波一带向西到桐城,全程都在被称做“天下粮仓”的江南膏腴之地,水路纵横,山川秀丽,市镇繁华,乡村安逸,除了李卫和安徽的田文镜发起的土地和税制改革引起的一些热闹之外,一路赏心悦目,连空气都分外自由清新。

  邬先生随我坐在车中,我突然好像变回了才十来岁的小孩子,急于把分别这些年的大事小事通通向他倾诉:“乌尔格的前的那条河居然是向西流的,后来我去了阿依朵家,才知道那边的河都是向西流,那边的天象、星宿分布都和中原不同了……

  “阿依朵家门前有千年不化的雪山,刀砍斧劈、棱角鲜明,蓝天下,那神态挺拔孤傲,叫人久久难以言语……还有一片大海一样美的咸水湖,湖中还有好大的鲲鱼,就是”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那个鲲,十三爷告诉我的,他居然还吃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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