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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九


  呼吸,深呼吸,还是有些恼怒了:“我不再弹琴,是因为随我琴声歌唱起舞,使我平庸的琴艺为之生色的锦书不在了,没有她,我的琴声干涸如沙漠,再无可听之处。教我弹琴的邬先生和锦书都已各随天命而去,知音不再,瑶琴何堪?”

  他眼中突然闪过一抹喜色,伸手抢过我捏起的拳头:“是吗?凌儿,这么说,四哥也不是你的知音?若不是我当年一时气盛铸下大错……”

  没想到他居然还抓住这么个字眼儿,我啼笑皆非,甩开他的手,回头就走,迈了两步,又踟蹰停下。

  “九爷,浮生不过一梦中,谁能明辨因果?我不过是一名再平凡不过的女子,试想,若你当年轻易得了去,或许能新鲜上一年半载,十年之后呢?九爷府上姬妾如云,年年花开,我不过是湮没于其中的一个。凌儿不明白,你是为了愧疚或是为了别的什么,定要执著于此呢?”

  “你不明白?”允禟抢几步站到我眼前挡住去路,“你说天命,你说因果,我也不明白,年年夏夜,飞蛾为何扑身灯烛,蹈火不绝?大清开国之初,多尔衮以身家性命保孝庄太后,赢得孝庄太后委身下嫁,扶了才六岁的世族爷登上大宝,最后不过换得身败名裂,掘坟罪尸,为什么?就是皇阿玛,孝诚仁皇后故去多年,他老人家为何既不立长,也不立贤,伤透了心也要保咱们那个扶不起的二哥?不就因为他是孝诚仁皇后遗下的吗?”

  允禟平日也是个不多话的人,他急了。

  被他困惑、凄伤、咄咄逼人的目光所慑,我居然动弹不得。这算什么?谈情说爱还是清算旧账?

  “凌儿,我知道,遇上你的时候,我就是个不成器的东西,什么也不懂,但你被赐死的那夜,我好像也死了……”

  他犹豫着抬起手臂,十指空空地伸出又捏紧,双手终于互相克制地握紧,没有靠近我:“……在左家庄化人场外头坐了一夜,还是八哥找到我的……我才明白了皇阿玛为何要那样教我们,‘情’之为物……白白活了那么二十载,原来不过是个蠢物。就像做了场梦,多年后回首,恍如隔世……”

  他的情绪仿佛能随萦绕的白雾四下弥漫,那种绝望的气息甚至一瞬间触碰了我,这感觉很奇怪,摇摇头,喃喃道:“但现在再怎样悔不当初也已经晚了,就如你们兄弟多年的争斗,其实一切都并不值得,我不明白你还想怎样……”

  “我也不知道我想怎样……凌儿,或许我只想这样瞧着你……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十七爷!十七爷!”“您这是怎么的啦?哈什图好好的,怎么就惹了爷了?”“后头是凌主子住的地方儿,您这样儿……”

  太监和侍卫惊慌的声音从桥上传来,大概时近中午,雾变稀薄了些,八角亭后现出人们身形,一群人张皇地跟着果郡王允礼小跑而来。

  “你在这里做什么!离她远点儿!”允礼直接冲向允禟,怒喝,手中横握一柄染血的出鞘长剑,剑尖兀自滴血。

  允禟早已闻声回头,见允礼这番举动也并不甚理睬,冷冷立在原地不动,只看了那剑尖两眼,问道:“十七弟,你杀了哈什图?”

  “皇上有旨,无论何人不奉诏不得进园子,他还敢私自带你进来,这等奴才要他何用?”

  “唉,十七弟,你可冤了人了,哈什图是你镶黄旗的人,又是老侍卫,对皇上是忠心耿耿啊,他确向我实情报呈了,因我有急事要上奏皇上和各位上书房大臣,他才想带了我去找你问个章程的。啧啧……可惜了,我定当厚葬他。”

  “不必操心了,那你为何又到了这里?”

  “你也见了,这雾大的,我又没进过这园子,不认识路,不知怎么的,就走失了,摸索着还在找哈什图呢,可巧遇见凌儿……”允禟随意笑说着,又看我一看,“就闲话了几句。”

  “凌儿会跟你这等人闲话?呸!别以为那时候我年岁小就不知道你干了什么下作事儿!真是龙生九子子子有别,我竟摊上你这么个兄弟!专使那些黑心污烂的卑鄙手段害人,皇天有眼,你就不怕现世报!”

  允禟脸上微微变色,收起笑容:“十七弟,你还年轻,说的是气话,做哥哥的不跟你计较,但你可不能总是这么冤枉人哪,九哥知道你恼我,也一直没得机会向你解释,但勤嫔娘娘……”

  “你再敢提我额娘名号半个字!”允礼额上青筋迸现,被血染得殷红的剑尖转眼就直逼到允禟前胸。

  我正诧异,允礼怎会失态至此,原来是内有隐情——这兄弟两人显然还另有一段极大的仇怨。平日的允礼,丰神俊郎、文采风流,人称“小八爷”,眼下却怒发冲冠、七窍生烟,那样子恨不得立刻生吞了眼前的“九哥”。

  原本躲在一旁的侍卫和太监眼看事态恶化,忙一哄而上阻拦允礼,允禟低头一笑,不再理睬他们,重新转身看着我:“我要去西宁了,凌儿……节度使府后花园对吗?四哥总不能连你住过的屋子都不准我住吧?”

  “什么?”就算已经知道了历史的走向,这个消息还是很突然,这场较量是怎样分出了高下的?

  “你还在这里做什么?敢随我到皇上面前说理去?!”允礼手中的剑被一个侍卫抢了下来,被太监架着胳膊仍瞪红了眼向他九哥怒吼。

  允禟很慢很慢地后退,终于微微一笑拂袖转身,看也不看允礼,从他身边大步走过。

  “蒹葭凄凄,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不知什么时候起,雾已稀薄,允禟悠悠吟唱,步上桥头,一个身影立于桥上,在他前方凝立睨视。

  允礼也跟了上去:“十三哥!他……”

  胤祥目光微动,允礼不再说话,一跺脚追着允禟而去。

  “凌儿。”

  宫人侍卫如鸟兽散,胤祥在身边轻声唤我。

  茫然看看他,他神色认真得像在对我进行科学研究。

  “我……没事,只是,有点……迷惑……”

  相对无言,耳边重又响起树梢婆娑风声,鸟儿在枝头啾啭鸣啼。

  “雾清了,日头要晒起来了,回去罢。”

  ……这就是他的结论?

  一抬头,胤祥也走了,侍卫和宫监正簇拥着他上桥而去。

  雾果然都没了,春日温煦的阳光重又淡淡穿过树枝,洒在身上,圆明园的景色魔术般清晰地浮现回来,远处的湖岸,脚下随风轻摆的草,身后觑眼观望我的如意和高喜儿。

  那白雾氤氲的混沌呢?一切褪去得太过迅速,我简直无法分辨那到底是不是一场幻觉。

  第四十五章 流光

  雍正元年三月二十七日,雍正皇帝终于可以起程,率王公大臣送大行康熙皇帝灵柩至遵化皇陵下葬。

  在这前一天,允禟起程前往西宁,在圣旨中被怒斥的勒什亨和乌尔陈兄弟与他一道被发往——都由粘竿处侍卫“陪同”。至此,雍正皇帝赋予“粘竿处”这个特殊部门侍卫的特殊权力开始为朝野上下所注目。

  朝廷正值多事之秋,康熙皇帝的大礼又必须尽快进行,胤禛临行前一天忙得没有合眼,但他居然没有忘记他的承诺,于是我顺便见到了坎儿。

  我差不多已经忘记了这件事,胤禛的安排让我有些愧疚——真是小心眼!我“随便”问问而已,他居然耿耿于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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