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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〇


  “他们是想讨个皇上的意思,好勘谳定罪,特别是,其中数名京官儿早已抄家,家人数千也已流放往黑龙江为奴,只有本人押解在大牢,尚未定罪。”

  “你怎么说?”

  “回皇上,臣当时就驳斥了他们,”咱们大清没有大清律吗?什么罪名该施何等刑罚,你们依律施刑都不会,怎么当这个官儿的?“”

  “你驳得对,但那只是题中应有之意。朕登基之初就大力收拾了一批官员,其中还不乏京里的大员,流言自然是有的,他们以为朕是报私怨,打击异己?你要他们把意思捋清了,朕身为天子,但凡与大清江山百姓为害的,朕都要处理!圣祖爷还在的时候,就深恶结党之风,早年索额图、明珠二人党争,险些酿成国家大难,朕不会容忍这样的事情再发生在我大清众臣之中!”

  杯盏碰撞的声音,胤禛似乎喝了一口茶,气平了些,冷笑一声接着说:“这些人里,不乏朕那些兄弟们的门人心腹,这些官员以为朕下不了手,下不得手?哼……抄家抄的是他们挪用国库、收受贿赂,以为这样儿就能不死?该杀的,朕一个也不会饶!”

  “是!臣以为,把杜绝党争的题目也写成明发,登邸报昭告天下,已绝来人侥幸之心,以明皇上告诫爱护之意。”

  “嗯,就照这个意思,你明儿个写好了拿来看,要让他们明白,今后若有再犯者,休怪朕……不教而诛!”

  这最后四个字说得又阴又冷,张廷玉回答得也分外响亮,“喳”的一声大得估计他自己也吓了一跳。

  张廷玉匆匆走了,今生第一次听到这么正式的议政,就是这么大的题目,我还愣在原地屏息凝思。

  “凌儿在吗?”

  “啊?……在!”我连忙绕出去,从李德全垂手侍立的红漆包镏金万福镂花门进养心殿东暖阁,胤禛盘腿坐在南面炕上,一手拄额,一手还握着在出神。他旁边,东暖阁南窗一溜儿镶的整块玻璃,挂了鹅黄色纱帘,又因为国丧期间禁用喜色,把纱帘都卷起来,换成简单的白布聊充窗帘,映着几处辉煌的灯火,他的脸上仍有阴影,眼中挂着冷冷的倦意。

  心中酸热,只觉有满腹的话不知如何出口,但这陌生的书房还残留着严肃凝重的气氛,先规规矩矩跪下磕头唤一声:“皇上……”

  “呵呵……心里老是惦记着的事儿,总算办了,你想说什么朕都知道,朕说了,这是为了大清江山,你只要过来,好好陪着朕就够了。”胤禛下炕一把拉起我,搂着我仍坐回炕上,“今后来时别闹虚规矩了,你和朕朝夕相对,要是这么早也跪晚也跪的,朕可受不了!”

  “今后?”

  “是啊,今后朕在前殿时,你就过来伺候笔墨,朕见人时,你就回避到后面就是。朕知道你刚入宫不习惯,老是拉着裕亲王福晋不放,裕亲王府偌大的家业,裕亲王福晋不用操心?再者,宫里头有些闲杂人等,朕一时还腾不出手来整治,把你一个人留着,朕还真不放心。”

  前面的话,听得心里暖暖的,后面的更要紧:养心殿毗邻乾清宫,上书房也设在这里,是天子居所、国家大政所出的机要地带,特别是胤禛继位以来,连京城都戒严了近一个月,这里更是气象森严,关防特紧,怎么还会不放心?可想而知,这“闲杂人等”是出于宫内,那天胤禟的不速来访肯定是一遭,还有看上去颇有城府的容珍之流宫人太监,不知道是否也有什么蹊跷……

  想起他的“皇九弟”、“皇十四弟”,种种前因后果又苍蝇似的在脑中嗡嗡乱转,这些叫人最烦心的琐事,越是描不清楚越是有杀伤力……

  想着,忽然退出他双手环成的圈,重又跪下道:“皇上,在西宁时,十四贝子确实对臣妾照顾有加,特别是臣妾脚上的伤,十四贝子换药包扎十分尽心,臣妾对十四贝子感激万分。只是,十四贝子和臣妾清清白白,此心,此心……”清朝女子为贞节表白,不是常常要发誓,甚至用死来证明吗?原本就是一时之气,说着更不知道该怎样才能表达下去。

  胤禛伸手拉起我,他的指尖冰凉,手掌温暖。

  “凌儿,你这傻丫头,朕问过你吗?朕还不知道你?起来吧……”

  “可是皇上,三人成虎,人言可畏……”

  “哈哈……”他干脆笑了,“好了,凌儿,人为之言,苟亦无信?外面还传言我是弑父篡位呢,难道也信得?”

  第一次听他自己说起这个叫人心惊的传言,态度却如此轻松,抬头看他,他正微微眯着眼睛注视我。

  “你就不必说了,老十四是什么性子,我也很清楚,他这不过是恼了我,你是在代我受过,呵呵,像十三弟以前常说的,我现在也是‘虱子多了不痒’,那些别有用心的人背地里把朕说得不堪着呢,你这点小事就不要放在心上了,有我呢。”

  “……真的吗?可是,众人谣言难禁,特别这话又出自十四贝子之口,叫人怎能不信?凌儿不算什么,于皇上声誉却是极大的诋毁,皇上原本就为朝内外诸事烦心操劳,只怕这样长久下去,皇上就算再疼凌儿,也难免不堪其烦……”

  “哦?那你说该怎么办呢?”

  “我也不知道……”说得自己也丧气起来,发现胤禛也收了笑意,神情有些淡淡的思量之意,气氛顿时有些微妙。

  “谣言起于哪里,朕很清楚,迟早要治了这个根儿的,眼下却还急不得。至于你,凌儿……朕说的话,什么时候没过准儿?告诉你不妨,你不在身边,朕没有一个时候儿放心得下,虽然不如亲见,但也……”

  灯火摇曳,胤禛又露出那种比夜空还让人看不透的目光,轻轻拉近我,双手握着我的腰,语气幽幽地道:“你在西宁,脚伤之时,老十四他每天都在傍晚去给你换药,从不假手他人——自然是为着朕挂在你脚上那把小金锁,他还算有点良心;他去看你,也是一时就走,从不过多停留;你嫌闷,他派了轿子让你出去转转,向来都有一队人马远远在后头跟着的,这个,连你自己还不知道吧?允禟给你送了厨子、大夫去,你一开始不高兴,硬要把他们立即送回……还有,你把允禟送去的东西都分给了西宁的百姓,是不是对身边的人说过一句,就算替他积点阴德?”

  ……夜很深了?有些寒意。养心殿里里外外静得只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两个小人儿好像又要在我脑中吵架,要很努力才能把它们压制下去,只想弄明白一件事情:如果在西宁那些漫长的等待日子里,我知道胤禛的眼睛,或者说耳目,随时都在我身边看着我,留意着我的一举一动,我会觉得安心、温暖,还是……可怕?

  前一个我,是完全沉溺于爱情里的古代女子,而后一个我,是渐行渐远的,民主、人权观念早已深入潜意识的现代的我。

  那时的形势多么微妙?谁也不知道康熙会传位给谁,派人去盯着胤禵,对他们兄弟来说是很自然的,连八、九不也那样做了?胤禛的人只是顺便看看我而已。

  但在那监视后面,到底有没有一丝猜疑?是不是一种绝对的控制?

  ……

  胤禛轻轻摇摇我:“凌儿?所以朕说,让你不要放在心上,就不要放在心上,朕只要你好,只要你在朕身边,别的都不要去想。否则,就是辜负朕这番苦心,明白吗?”

  我听见自己在问:“对了,皇上……性音……坎儿他们去哪里了?”

  这话,原本非常非常不想出口的,但我此时竟没有来得及控制自己。

  冷场的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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