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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八


  众人默然散去,各行其职,胤禵转身叫一直在廊下乖乖坐着的多吉把我抬回房去,多吉果然连人带椅把我运了回屋子,胤禵才向我笑道:“凌儿,你这不像是为着体恤人,倒是为着依然深恨九哥呢!

  “你恨九哥是自然的,我们兄弟,就连八哥在内,在这事儿上没有一个不责怪他的。亲眼见了的,就是再过个几十年,谁能忘记?”胤禵并不在意我的沉默,自己陷入了回忆,“就像见到一件儿稀世的宝物,虽不是自己的,但亲眼见它被人摔坏了、污损了,那叫一个心痛!怪不得十三哥想打人……”他自嘲地摇摇头,看着窗外道。

  “这么些年,四哥对你自不必说,抗旨藏你这一条,我是很佩服四哥的;但我多瞧见的,只有九哥,你在他心里头,都煎熬成了一块心魔,任谁都碰不得。你想想,他又是痛悔伤你,又怕你恨他,爱而不得,想补偿你都无处可寻,若换成是我,真不知该如何熬日子?或许真只能像他前些年那样,天天醉死在”花冢“罢了。”

  胤禵抚胸浩叹,好像又变回到十年前那个少年:“贪、嗔、痴,爱别离,人心之苦,就是西天佛祖慈航普渡,只怕也难!都是冤孽罢了……”

  他一番感慨,我倒笑了:“十四爷挖我伤疤、句句见血,好兴致啊!”

  胤禵转身认真看我:“可你这不是笑了吗?我就知道,你这样聪明人儿,还有什么心结难解?最痴的其实是我那两位哥哥——那大夫和厨子,既辛辛苦苦请来了,总不能叫他们白跑一趟,我自会重加犒赏就是了,今晚换药,我就让姚大夫来替你瞧瞧,看有没有什么法子好得快些。”

  “这些自然是大将军王做主。对了,凌儿恭喜大将军王了。”我见丫鬟们张罗好都已退出在外,淡淡地道。

  “什么?这是从何说起?何喜之有?”胤禵愕然。

  “今天大将军王心情很好的样子,想必不是为了军事顺利吧?十四爷要留着我,连八爷、九爷都不敢向你要人,只好帮着你安顿我……这说明,十四爷已然自立,连八爷、九爷也要倚重你!所以,这一切根本不是凌儿的面子,都是大将军王的面子才对!”随随便便说完,端茶轻抿一口,等着他的反应。

  果然,胤禵正色凝目向我看了一眼,又移开目光向远处想了想,一拍桌子笑道:“好个凌儿,这几个月,今天才算听见你说话了!”

  “大将军王拥兵自重,足以制衡四爷和八爷双方,我不过是其中小小一枚卒子,还不至于糊涂到不知道自己轻重。只请大将军王放心行事,莫要阻拦四爷与凌儿通个平安消息,这对十四爷平叛大业实在无甚关碍的。”

  “哦?你以为我这般小心眼?唉!我胤禵竟如此这般被你看轻,真是羞愧无地!”他半真半假地笑道,“我说你是从什么仙山修炼了来的吧?娇滴滴一个江南女儿,在西北草原蛮荒之地不知受了多少苦,却丝毫不见风霜,倒更见清俊出尘了,我瞧着都纳罕。只是,你这冷眼度人,评说世事未免太毒了些……”

  胤禵又摇头叹息:“叫四哥怎么能不疼你?……你放心,这次胡师爷回来得快,是九哥催的,九哥是怕你在我这个粗人这里委屈了,所以什么都没来得及,先搬了半个贝勒府给你,回头还要收拾些精细之物再送一次来,请四哥赏画大概也就延后了几日,你瞧着吧,四哥那边不出这几天一定会有消息。凌儿,你可别再冤枉我了。”

  与胤禵开诚布公,把话都摊开说明了,心中立刻放下,我的命运和这个时代许多人的命运一样,是牵连在他们兄弟命运之后的,我无意苛求。

  当晚,胤禵给我换药,解开我的右脚请那位大夫看了一下,只说左脚和右脚伤势完全相同。这名医果然还有新办法,当即取了一瓶药酒,说是每天换药时用药酒把伤处搽至发热再上药绑扎,可加快痊愈,避免留下严重的病根,又另外开了一服内服的药。送走大夫,胤禵立刻张罗人去煎药,自己就动手给我搽那药酒。

  此时我脚上早已消肿,感觉灵敏许多,里面骨头生长和淤血的疼痛时时能感受得到,的确十分苦恼,药酒搽到脚上,热热地摩挲一阵,好像舒服不少,但却尴尬得很。以前换药,只是把药包扎在内,时间很短,所以我还没什么感觉。虽然知道清代是封建统治的顶峰,人们对于女子所谓贞洁的要求已经达到变态的程度,女子的脚更是万万不能被陌生男子看到的,但我毕竟对这些古代思想没什么感觉,加上多年在作风豪迈的草原上生活,又是出于这种没有选择的情况,所以一直对被胤禵看到脚这个问题无所谓。直到今天。

  换药时,照例不许任何人在旁,两盏灯烛放在炕桌上,胤禵坐在炕下凳子上,抬高了我的脚放在他腿上,将药酒在手心搓热,然后用手在我脚踝和脚上反复揉搓,直搽得皮肤微微发烫。被他的手整个包覆时,只觉得脚上温热麻痒入骨,痛感全消,生理上自然的舒适感让人眼涩心跳。我只好祈祷胤禵一直不要抬头看我,因为我不但脸烫得厉害,连耳根都在发烧。

  “凌儿……”胤禵捧着我双脚,抬头正要说什么,我原本十分窘迫,却看到烛光下,他目光温柔,也满脸迷惘,心中大惊,顿时清醒。

  胤禛注视我一会儿,低头再次细看我左踝上的金锁,低声笑道:“凌、禛……你可知道?这个禛,原本是我的名字……”

  我越发不知所措,他却深深呼吸,迅速拿过一边连瓶在热水中温着的药膏,用白布给我上药绑扎,再说话时,声音已经恢复正常:“呵呵,九哥不知道该多羡慕我……四哥真好福气。”

  细细绑扎好,让我双脚捂回热被褥里,胤禵转身两步像要出门,却又转身回到我面前,吓得我心脏险些罢工,但他只拿手背轻轻碰了碰我的脸:“瞧瞧,脸怎么烫成这样儿?可别病了……凌儿,你放心,我不会像九哥那样的,我胤禵是君子,你可不能再看轻我了,呵呵……”

  说着,转身大步走了出去,吩咐着丫鬟进来收拾,只听靴子重重踩在雪上,很快就去得远了。

  我心跳得虚脱般倒回炕上,迷迷糊糊一夜只觉面颊滚烫不褪。

  说是快有消息,可一个多月过去,看看春节将至,随着八阿哥大张旗鼓送给大将军王劳军的钱粮衣物,九阿哥说是给我过年用的东西都运进了府,雍亲王府、年羹尧或者李卫的人仍然一点影儿也不见。我知道胤禵在看着我的反应,只好安慰自己,这肯定是为了避免让十四阿哥认为我对胤禵有多么重要,都是应该的,自己又多寻些消遣打发时间,静静看着人们模仿京城过年习俗换桃符、在西宁城中办庙会,热热闹闹办起了节庆。

  大年三十,一大早又飘起了小雪,人们多用大红金粉的装饰,与连日的积雪形成色彩上的喜庆对比。我在草原上习惯了时常自由跑动,这几个月未免觉得闷在这小院子里久了,自从活动的限制被渐渐放松之后,就经常坐了小轿在西宁城内四处看看,今天倒也有这个兴致,于是叫上胤禵命人给我备的小轿,往庙会一带逛去,虽然多吉十分妨碍道路交通,但他一刻不肯离开我,也没有办法,就这么累累赘赘四处看了一眼。庙会做得十分粗糙,在那周围喧嚷的也多是驻在本地的士兵,看了一阵,索然无味,正想回去,远处一阵低低的喧哗声传来,马蹄整齐地踏在每天清扫积雪的石板路上得得作响,抬轿的人知道是进出城的不知哪个队伍来了,自觉避让到路边暂停了下来。

  “陕甘总督年大人亲自押运粮草来了!粮车从东门、北门进城!速报大将军王!”

  一个骑兵一边口头通传,一边带着几个人匆匆打马奔过,后面紧跟着就听到马队的齐整步履。我连忙掀起帘子,远远见一个人带着小队士兵打马碎步向这边而来,着一身整齐的蓝缎金云龙盔甲,罩一件简简单单黑色大氅挡雪,头上肩上都是雪片,很快来得近了。

  年羹尧微微带笑,神态颇有些倨傲,也不看人,但多吉太招眼了,他一眼看见多吉,就一眼看见了我,惊讶得立刻勒马。我见他作势就要下马,连忙摇摇手阻止,放下了轿帘。

  听声音,他们很快又走了过去,待他们去远,我才让人重新起轿出发,一直跟着我的一个丫鬟颇有眼色,立刻低声问我:“主子这就回府吗?”

  “不急着回去,到四周看看人家过年的装饰倒怪有趣的,再走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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