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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二


  因为马贼也是广大草原牧民的心腹大患,按他的说法,又有惊无险地接到了胤祥,说到高兴处,策凌和几个蒙古汉子乐得拍着胸脯一口气灌下三碗酒,笑声简直能把帐篷掀翻。策凌的汉语不甚标准,总带着高亢雄浑的蒙古腔,用词颇有“后现代”的感觉,配上他手舞足蹈的肢体语言,怎么看怎么好笑。而年羹尧显然正全力奉承这位蒙古王公,也努力凑趣。就着他们的热闹劲,我悄悄灌下几口酒,要让自己忘记了今夕何夕,却不甚在乎地看到阿依朵正兴趣盎然地打量我。

  薄酒微醺,嘴角带着笑听那外头战士和蒙古汉子们扰人清梦的呼喝哄笑在四处回响,在雪山俯视下的华丽毡幕中酣然入睡,夜晚就这样轻易地过去了。

  第二天的告别,比我想象中安静得多,男人们昨晚好像都醉得物我两忘,如今却个个一本正经。走出好远,我回头还看见年羹尧无声跪伏在远远山头上,他手下士兵列队整齐,押着他们那几车或死或活的“战利品”,渐渐淡出了我们的视线。沿着雪山脚下往北,我们与蒙古人一起,向喀尔喀草原深处而去。

  与蒙古人在一起,我理直气壮地骑马走在队伍中间。

  天边是冷峻的雪山,脚下是兼具山脉断层、草原、谷地,生长奇异高海拔植物的异域土地,被一群威武的蒙古骑兵簇拥而行,我小小的心飘然了一阵:古人出塞征战的诗为何既雄壮且悲凉,既豪迈且怅惘?非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不能体会。

  在这些蒙古骑兵中,最吸引我目光的是阿依朵,她信马由缰,潇洒自如,虽然有着草原儿女的野性,但仪态气度比胤祥也毫不逊色,有时兴起,他们姐弟两个纵马飞奔一阵,来去间雄姿英发,让我忍不住悄悄嫉妒了一下他们家族的优良基因,甚至由此遥想当年成吉思汗能够驰骋欧亚两个大陆,绝非偶然。

  阿拉巴图是让我惊讶的第二个人,也就是给踏云治伤的那位蒙古大叔,他自幼就是策凌家的奴隶,没有名字,人们叫他“阿拉巴图”,就是蒙语“奴隶”。他也是骑兵,也能打仗,但他的生活就是时时跟在策凌身后等待召唤。因为我们沿着一个巨大的“泡子”西岸走了整整一天,阿拉巴图告诉我,在漠南沙漠,人们管咸水湖叫“海子”,而漠北沙漠,人们叫咸水湖“泡子”,走过这个雪山下的圣湖,还有两天就到大札萨克的宫殿了。

  这时的蒙古还是奴隶制;蒙古王公原来不是和以前我知道的所有蒙古人那样住“敖包”,居然也有自己的宫殿。忙于消化这些新了解到的事实,眼前还有让我只顾着傻眼的美景,而爱马如命的策凌,似乎也有着另外一面。

  当时,远处水面上一群大雁大概是被马蹄声惊动,扑簌簌飞起。人都说“惊鸿”,又说“雁鸣如歌”,那叫声当真莫名地牵扯人心。策凌伫马顾盼良久,举起手中的马鞭向远方漫无目的地指了指,对我说:“姑娘,你到来的时候正好,草原上最美的季节就是秋天了。胤祥知道,等鸿嘎鲁都飞去了南方,雪山便连泡子一起冻住了,天和地都会冻在一起。”说着,慢悠悠唱起了一首歌,我听不懂蒙语,但那一转三折,竟如雁鸣,身边所有的蒙古人,连胤祥也一起唱了起来。

  我记住了这首歌。后来,我知道“鸿嘎鲁”就是鸿雁,这首蒙古民歌,就叫做《鸿嘎鲁》。

  第三十五章 忆江南

  美景走得很匆忙,我还在适应草原生活,西伯利亚寒流就在南下时毫无阻拦地顺便拜访了这片草原,转眼间就像策凌所说“天和地都冻在一起”,围绕宫殿而聚集成的城市乌尔格(见注)只能在白茫茫中看出些轮廓。

  札萨克的宫殿当然远不能与紫禁城相比,但以石头为主要建筑材料的宫殿经过精心修饰,在这茫茫的大草原上还是显得气势非凡。乌尔格作为此时的蒙古高原上少有的“大”城市,也算依山傍水,让我少了许多“蛮荒”的联想。而闻名已久的大札萨克丹律比我想象中还老,第一次在殿中见到他时,他靠着一个年轻的蒙古女奴,半躺坐在铺了不知什么动物美丽毛皮的软榻上,正有一下没一下地打盹,与我心目中英伟的蒙古老王形象相去甚远。我原本在有些无礼地猜想他花样繁复的大帽子底下应该已经没有多少头发了,但见胤祥迅速走过厚厚的羊毛地毯,轻轻跪在老人面前,打量了好一阵,才拉着他的手,用蒙语低声唤他。

  看得出来,老人见到胤祥十分欣慰,虽然他说的话多用蒙语,而且因为激动和伤感,有时连说话也没什么逻辑性,但我由于规规矩矩低着头很无聊,于是听清了他话里的很多内容。最让我想昏倒的是,他理所当然地认为我是他的外孙媳妇。其他的就是他们部落对草原的某些地方失去了完全的控制,还有他对胤祥母亲的思念和心疼之情,不知为何,他语气里似乎对“大可汗”康熙有所不满。在接下来连续几天的宴饮作乐里,他老人家的清醒时候不多,胤祥似乎因为触景生情,除了喝酒,并不太说话,而我,因为发现自己在蒙古人眼中身份成谜,也不适合说话,于是这么闷闷地,还有些莫名其妙地,进入到了长达半年的、天封地冻的冬天。

  在这样无聊的冬天里面,人们只好互相寻找消遣,而这宫殿里,居然还有两个人和我、胤祥一样不喜欢策凌那种宴饮作乐、醉生梦死的消遣方式。

  “冰雪皇后带走了伊达,她的宫殿在哪里呢?”成衮札布初,策凌的儿子,康熙的外孙,一个长得像缩小版胤祥的六七岁小鬼,骑在摇摇晃晃的木马上问我。他的堂姐阿依朵拿着马鞭站在门口无聊地打呵欠,因为在等着小鬼听完了故事好一起出去雪地里猎鹿,而他的表兄胤祥靠在一堆温暖的毛皮里拿着酒杯讪笑,因为他刚刚表达了他的意见:还好有我会编些异想天开的故事哄小孩子……

  “……好了,今天的故事讲完了,冰雪皇后的宫殿在哪里,明天再告诉你!打猎去了!”

  成衮札布初的乳母小心翼翼地抱着她的“小台吉”(小王子)和我一起,身后跟着碧奴、孙守一和一队蒙古卫士,远远地看着阿依朵和胤祥各带了一群人在不远处闹腾。

  草原上的常绿树生命力顽强异常,树干被雪埋了三分之一,树冠被雪压住了三分之一,在阳光下却仍然挺拔青翠,听说能一直熬到明年春天,冰雪消融。那精力过人的姐弟两个骑马带头,直扑腾得漫天雪屑,看不见他们的人影,最后兴冲冲地拖了一头可怜的鹿出来,吆三喝四地招呼大家回去烤鹿肉吃,吓得碧奴偷偷捂嘴骇笑。

  但是更多的时间里,我们四个——我和他们姐弟三人只能待在室内,闲聊间也默契地从不提起北京城和相关的任何事情,只是偶尔在斗牌或小鬼听我讲故事的时候,因为不多话而让我对她很有好感的阿依朵会嘲笑我:“听说北京城里都是些比狼还贪心,比鹰还精明的人,萝馥你这样小鹿一样的姑娘就只好住在我们草原了。”

  不错,草原上的小鹿原本是用来比喻善良美丽的,但在这些日子里,我已经了解到,人们同时也认为小鹿是呆笨、软弱、好欺负的同义词。对于这个讽刺,我只有无奈地笑笑,而胤祥的眼神却立刻阴郁了。大雪封冻千里,在这样的蒙古高原深处,在这样的季节,我们几乎等于与世隔绝,没有任何人能把远在京城的消息传到这里来。

  终于有一次,当胤祥又悄悄站在雪地里久久望向白茫茫的东方时,阿依朵扬了扬高傲的嘴角,对我说:“你知道那么多故事,一定知道汉人里有个传说,说人天天望着,就会变作一种叫做”望夫石“的东西,哈哈哈……”

  她肆无忌惮的爽朗大笑在干燥的雪地里传出去很远,胤祥的背影却一动也没有动。

  冰雪皇后的故事经我添油加醋,拖拖拉拉,讲了整整一个冬天。当雪地开始变得松软,有些树下已经能看见混着冰碴的泥土时,我还几乎不敢相信。当茸茸绿草重新铺满了视野,我才恍惚地觉得自己在过去的半年里是被装在一个玻璃盒子里,放进冰箱冷藏起来了。

  草原的春天终于重新降临,小王子和阿依朵可以玩的地方多起来,便不再像以前那样每天来找我们。整个草原和这个不大的草原城市都已经苏醒,只有我和胤祥两个人,静下来时仍像冬天一样,枯坐在窗边,望着乌尔格的护城河——清澈的图拉河从城南的博格多山脚下自东向西缓缓流过。偶尔像两个已经无语对坐了千年的雕像,交换一个彼此了然的目光,倒一杯醇酒入喉。有时,几杯美酒下肚,我会昏昏然地想,就是古时那些出塞的诗人也未见描写过这样的景色,都如果邬先生在,不知道能作出怎样的好诗?

  “为‘一江春水向西流’而干杯!”我轻轻地说,胤祥呵呵傻笑起来。

  春天的到来,还带来了一些其他有意思的事情……策凌找来了草原最好的母马,想为踏云“成亲”。虽然在过去的半年里,凭着草原人对马的熟练驯养技术,策凌和阿拉巴图已经与踏云混熟,并把它养得膘肥体壮,可在这件事情上却老是不配合,看着踏云对那些“相亲对象”不理不睬,急坏了策凌,笑坏了旁观的众人。于是我们决定带着踏云和一大群马儿、牧羊犬,陪着策凌开始今年对草原的第一次巡视,让它们在广阔的自然环境中“自由恋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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