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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


  不知道喝了多少杯水——这杯子实在是太小了,本是用来品茶而不是喝水的,胤禛一直在说:“慢些慢些……”我累得又倒回床上,嗓子的干涩总算得到了一点点缓解。

  性音突然“啪”地拍一下自己的光头,重重地“嘿”了一声。

  邬先生问他:“这……难道被毒烧坏了嗓子?解毒不是已经很及时了吗?”

  “唉……解毒之后常有这样的……咽喉是人体要害中最弱的一环,又最早接触到毒物……不过不妨的,王爷,徐徐调治,多则几年,少则几月,多半能好。”性音胡乱地挠着自己的光头,不安地说。

  “我不要多半,我要完全。”胤禛冷冷地说。

  “性音一定竭尽所能!这就去开方子煎药!”一向嘻嘻哈哈的和尚“扑通”跪下磕了个头,急匆匆退出去了。

  ……这么说来,已经可以确定我成了哑巴?

  虽然无法说话,但我心中清明,突然自嘲地笑了:凌儿、凌儿,你以前一定是犯了口舌之忌。

  想一想,你是不是话说得太多了?太肆无忌惮惊世骇俗了?还唱那些歌……就算招来的杀身之祸被胤禛这样强悍的人救了,但是老天拿走你的声音,看你今后还怎么牙尖嘴利?看你今后还怎么唱歌唱到害人害己?活该!报应!

  我又是点头又是笑,胤禛先是呆了,然后轻轻地摇摇我,好像在唤醒一个梦魇中的婴儿。

  “凌儿你不要这样!没有声音了有什么关系?你还是我的凌儿!何况,我一定会治好你的!”

  我自然地张口说话,听得没有声音,又连忙摆手。

  不是的!我不是被这个事实气傻了,我是在反省自己啊!能让我活下来,你已经很了不起了!只是……我已经不是那个凌儿了。这个千疮百孔的灵魂,这个不堪折腾的身体……

  我们两个都急着想安慰对方,却无法用言语交流。发现了这一点之后,我们又都静下来,凝望对方,所有的语言仿佛一缕一缕在空气里渐渐消散。

  要怎么才能让你知道我这一肚子的话?我无奈地看看自己的双手,早知道会有这一天,我就认真学拿毛笔,认真学繁体字。可是现在,我几乎无法完整地用繁体字写出哪怕一句话。

  我求助地望向邬先生,他却先低头叹息。胤禛伸手握住我举在自己眼前的双手,眉头紧皱,突然就红了眼眶。

  邬先生深呼吸,抬头,勉强地笑着,说:“如今万幸凌儿身体已经没有大碍了,嗓子也尚可治疗。凌儿如今正好也可以安心学写字了,以你才智,以前若不是心思不属,如今一笔字早已看得了,呵呵……”

  胤禛好像被提醒了什么似的,眼眶还红红的,却也努力换出一个笑脸:“凌儿,从现在起,你再也不会受苦了,我以爱新觉罗的姓氏向天发誓!这是你受的最后一次苦……今后,你要开开心心的,一切有我呢。”

  我从来没有体验过这样的感觉,心里有很多话急需说出来,却只能用眼睛和手表达最基本的情绪。如果能说话,我此时恐怕早已在长篇大论了:我是怎么活过来的?康熙知道吗?如果不知道,你怎么能如此冒险?我现在被藏在哪里?昏迷了多久?刚才说给我解毒,是怎么解的?现在外面局势怎样?八阿哥他难道不会察觉此事,并捏为把柄?还有胤禟……当我还在虚无中飘浮时,“看”到的是真实吗……还有……

  可我已经无法说话了,努力接受着这个事实,我说服自己,这些话其实也不那么急着需要说。真相自然会随着时间呈现,人的行为比语言更可信。语言,反而常常被人利用、误用,带来误解和伤害。

  那么我其实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仍然能听、能看,已经足够好了,人要知足啊……我也努力地笑,感激地望着胤禛和邬先生,不再试图徒劳地向他们倾诉什么。但是心中有一股复杂难平的情绪在鼓动我,自然地伸出双臂,我用了一个在现代最喜欢的肢体语言来表达我的心情——拥抱。

  双手抱住胤禛时,他的身体一下就僵硬得一动也不敢动。越过他的肩头,我看见邬先生。我的拥抱,是因为想给让我觉得亲切安全的人,而他,是我最想拥抱的人。但他只难看地点头笑了笑,无声地退出房间。

  眼睁睁地看着他从外面关上门,我的情绪又在一瞬间冷却。在现代我喜欢和死党们左拥右抱,因为那种身体语言的亲切感是任何语言都无法表达的,但是在古代……

  一意识到这点,双臂就失望地垂落。胤禛仍然保持着僵硬的姿态,我已经重新靠回枕头上。

  但是这个拥抱似乎给了胤禛莫大的安慰和鼓励,他脸上的表情在复杂地变幻,眼里一一掠过欣慰、伤感、愧疚……最后留下一片兴奋的肯定。抱着我,把头轻轻地放在我身上,他低声叫我的名字:“凌儿……”

  我在说话,当然没有声音,他也没有看见。我无奈地停止了说话的努力,又希望有一种手势能简单明白地告诉他,我的拥抱是因为惊异、感激,甚至重新得到安全感的敬畏……但是他已经在自言自语了:“凌儿……只要你还活着,我还能看到你,一切都没有关系。等你身子好些了,我带你去看踏云和小枣红……对了,老黑头一家负责照料你,你上次来喜欢吃的什么菜,每天都可以弄给你吃,这边山顶居高临下,也很隐秘,你可以出去看看,风景极好的,你一定喜欢……”

  门外响起轻轻地敲门声,胤禛站起来,声音已经恢复了平常:“进来。”

  李卫小心地低着头进来,就地打了个千儿:“王爷,已经五更天了,请王爷示下,是否要备轿?”

  我能看见胤禛的侧脸,那山川般险峻的线条岿然不动,表情坚毅如磐石。

  他回头看我一眼,正好和我呆望他的目光对上,他眼里那道无形的、高高的屏障在一瞬间融化。在这个瞬间里,不能否认我心里的震撼,这样一个男人,他……这是何苦?

  他已经回头,一边想着一边慢慢说:“这几日宫里宫外都在忙着准备皇上的出巡,正在把政务交给太子,皇上都不叫'大起',我就不去宫里了——但叫他们准备着,外头有什么信儿及时传给我。”

  太子?二阿哥已经复位了?康熙又要南巡,让太子监国?我被这消息吸引,专注地看着他们。

  “扎!”李卫答应着,头也不抬地又说,“毓庆宫那边有信儿过来,邬先生正在看,说稍后请王爷出去商议。”

  “好。你先下去吧。”

  李卫又磕了个头,抬起目光看看我,他在安慰地笑,微微点头向我示意一下,退出去了。但在那短短的一个目光里,我明明看见有什么藏在下面的复杂表情一闪而逝。有什么我不知道的隐情吗?

  一时我又自嘲地笑了,刚才还在“说”自己之前风头太露,遭了报应,现在又关心起这些东西来了?太子如何,康熙如何,与我何干?我已经知道了他们的结局,而且,就算有那个野心,也根本没有改变历史的那个能力,我还是先想想怎么保住自己吧。

  胤禛又坐回床边,拿手替我拢着耳边的头发,继续说:“我已经给你换了个身份,是旗籍,早就准备好了,不想要到这样儿了才用上……几日前我亲自去户部存了档。你要记住,现在你叫赫舍里·萝馥,是赫舍里氏一个破落旗人家的独女,前年十四岁已参加过选秀,因疾病落选。如今,你既这样……别的也都不必记了……也不会有人问……到了外头,大家都是叫你萝馥……凌儿,她已经和锦书一起葬了,改日我会带你去凭吊她‘们’,从今往后,你,萝馥,不要再去想凌儿和锦书的事,她们,都已经是故人了,明白吗?”

  点着头,我的目光和他专注的目光好像黏在了一起,仿佛这样能更深刻地把彼此的意思传递给对方。

  有人敲门。是性音煎好了药,由一个小姑娘端了一起送进来。

  看着我喝药,胤禛说:“这是老黑头的小女儿,唤做碧奴的,十四岁了,我看着还算伶俐,你要在这庄子上住一段时间,府里的下人不便调出,就派了她来服侍。老黑头家的,那个李氏也还算能干,虽说是做粗使的,有什么事也还可以照应。碧奴随你住在楼下小院儿,老黑头一家就住在外院,我若不在,你有什么需用的他们会照料,也会传信儿给我。”

  我点点头,表示我明白了,一口气喝完了药。碧奴端了空碗出去,性音在门口犹豫了一下,胤禛问:“还有什么事?”

  “王爷,凌姑娘七天没醒,您也有七天没好好睡个整觉了,从前头……还在府里那些日子算起,您竟这么熬了一个多月,如今凌姑娘身子已无大碍,外头也没事了,您也得好好作养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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