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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


  太后横了他一眼,似笑非笑道:“哪是什么厨子好,这珍蘑是襄王那边,六百里加急送来——惟恐你这外甥吃不上鲜的,乃是从临近鞑靼的边塞之地摘来的。”

  她话锋一转:“你上次坚持要扣下使者,终究太过卤莽,若是如此乱来,不说生灵涂炭这些大话,却让你的舅舅怎么办,要他用血肉之躯去挡鞑靼铁骑吗?”

  元祈听了这话,手中一顿,放下了镶金的象牙玉箸:“母后,上次的使者,经过查明,乃是忽律可汗的长子穆那,之所以放他,是因为忽律自身处在‘弥突’的旋涡之中,又何必我天朝出手——舅舅那边,虽说是边塞,可也甚是辽阔,他贵为藩王,又怎会伤着分毫?再说,”

  他取过桌边拇指宽的小滴杯把玩,一不小心,竟把它捏了个缺口——

  “舅舅的封地,”他沉吟道,在封地上二字上加了重音:“靠着鞑靼草原,军人有守土之责,又怎能畏惧避战?”

  “皇帝!”太后微微提高了声量,众人听得异常,偷眼望来,却见她凤目含威,自有一种凛然之气——

  “我儿如此说法,不怕戍边将士寒心吗?襄王虽有不是,总也是擎天保驾的重臣,也是你嫡亲的舅舅!”

  太后瞧着周围,知道都在倾听这边的动静,她微微压低了声音,却更显铿锵。

  元祈侧过身去,为母亲斟上一盏琥珀露——她最爱这个,亦是低声道:“母后,儿臣并不做如此之想,只是舅舅既在其位,不免有重臣之责,若是有奸邪小人从中离间,做出些有辱国体的事,却让朕怎么处置?母后试想,朕难是不难?”

  太后不语,良久,才嘿然冷笑:“原来你们都难,就是我这老婆子不难——手心手背,皇帝你倒是说说,我该如何?!”

  元祈还待再说,太后已举起杯来,一饮而尽。他只得挟了些平日爱吃的,堆在她的盘碟之中。

  太后只饮了三杯,她素来有心绞痛的毛病,众人也不敢劝酒,她面色若常,仿佛刚才只是小小争执,由侍婢搀扶着回了后堂休息。

  “尚仪大人,太后请您过去一趟。”

  几刻之后,叶姑姑亲自来请,言语更是恭敬。

  晨露起身,这一瞬,仍是心神不宁的周贵妃,恍惚觉得,一道若有若无的凄烈龙吟,在殿中飘忽作响——

  这究竟是怎么了?!

  ***

  后堂是太后起居所在,这里并不象其他太妃宫中那样,满是佛龛和香烛,而是以书卷和古物点缀其间,显得很是雅致——怪不得世家大族,往往自傲,彼此的品位,真是天上地下。

  太后斜在塌上,由两个妙龄少女轻轻敲捶着,进到晨露进来,她挥手,两人鱼贯退出。

  “我听说,是你劝谏了皇帝,让他释放使者?”

  太后目光犀利,仿佛要直直射入人的心间。

  “微臣惶恐,并不敢擅涉国政,只是昔日在草莽之间,曾听过鞑靼的一些风俗和秘辛,所以说了出来,供皇上参考一二。”

  太后望着她,忽然笑了起来:“你这孩子,一点也不居功,只这份谦虚谨慎,就很是难得——这次真是亏了你,皇帝是我亲生的骨肉,他的脾性,我最是了解——平日里看着宽厚严谨,真要下了决心,是九条牛也拉不回的。”

  她轻叹道:“皇帝对鞑靼仇恨已深,什么劝告也听不进去——却不知他们叱咤草原,是何等的强横,我中原皆是农耕庶民,拿什么能抵得过人家?”

  少女伫立着,默默听着她又像牢骚,又像劝诫的话,只是那双清冽黑眸,仿佛承受不了这室内的昏暗,微微眯眼,一道流光转瞬即逝。

  太后不知道这是她杀心大起的缘故,扬声命人点亮了灯烛,这才继续道:“你身在帝侧,要立定忠心做事,皇帝有什么不对,更要时时劝诫——你不要慌,你又不是后宫妃嫔,没什么干涉国政的罪名!”

  “我今日瞧着你,就知道是个持重谨慎的,今后莫要辜负我和皇帝的信任才好。”

  太后的话,一片温馨中透着威严和期望,实在冠冕堂皇,只是叶姑姑在旁笑着补了一句:“老奴说句不怕犯忌讳的,尚仪今后看到什么不象话的事,还是悄悄来禀了太后才是——良药苦口利于病,皇上却不是每时每刻都能听进的。”

  晨露应了声:“姑姑说的是。”

  太后身体疲乏,赏赐了她一些物事——都是极尽珍稀的,她也不推辞,谢过后就离开了后堂。

  “你看这个怎样?”

  太后躺在塌上,漫不经心的问着叶姑姑。

  第三十四章 萧墙

  叶姑姑想了想,答道:“倒是个伶俐晓事的——她会念记太后恩德的。”

  太后失笑,摇头道:“若是无关紧要的消息,她倒是会漏个一星半点,要她把皇帝的作为倾数相告,你趁早死了这条心吧!”

  她笑着看向愕然的叶姑姑:“皇帝的性子,我最清楚不过,他信不过的,断然不会放在身边——秦喜那小太监,你花了多少功夫,不也没拢住?”

  此时,一个管事匆匆行到帘前,踌躇不敢进入,叶姑姑把她唤到跟前一听,不禁惊诧色变!

  她转身凑到太后耳边说了几句,太后这一怒非同小可,她气得手脚冰凉,直直把塌上的精美画扇扯成两半——

  “这成什么混帐世界了?!我何曾有过这样的旨意?!”

  她心口又开始绞痛,叶姑姑忙递上茶盏,太后顺了口气,狠狠道:“好啊!一个一个都翅膀硬了!!”

  ***

  晨露走出后堂,却见殿中夜宴已到了酒酣人醉的高潮之处——

  此时夜幕已下,高堂之上,两排儿臂粗的金丝蜜烛,燃得殿中明如白昼,乐工早已或坐或跪,阵式齐整浩大,吹奏出满室丝竹悠扬。

  此时华灯高照,奇香氤氲,众妃嫔观赏着殿中歌舞,或是谈笑,或是低语,或是半醉倚于案间,几分酒意上涌,更显得面若芙蓉,妩媚娇艳。

  因为不用再避忌太后,她们已经换上了时下最为华美的宫裙,高髻如云,争奇斗艳,各擅胜场,一时之间,芳芷汀兰,光华神秀,直要耀花人眼。

  她们的裙裾如渺云一般舒展流泻,重叠朦胧的褶皱,在灯火之下,显出或深或浅的阴影来,如同亘古以来,奥妙难解的秘密。

  盛妆之下,个个皆是绝色,只是那一双眼,烨烨生辉,顾盼之间,却总是不经意的,朝着上首看去——

  那是她们的天子,她们的夫君,她们一切浮沉荣辱的来源!

  元祈没有看见这些期盼的眼神,他正在和皇后说着话——

  “皇上……最近消瘦多了……”

  皇后讷讷道,仿佛不知道说什么好,寻思了个话题,就想了许久。

  她凝望着元祈,温润大眼满是哀怨,却又有些躲闪,不敢看他。

  元祈这些日子以来,想到她的歹毒阴险,就觉得满心厌憎,连走进昭阳宫的意愿也无,帝后之间,竟是相敬如“冰”。

  皇后试探着开腔,元祈本不想理会她,在灯下看着她,心肠,渐渐软了下来。

  不知是酒太醉人,还是这明丽灯火,一如旧时,他想起初见她的那一刻——

  立后那晚,珠玉红盖被挑起时,她小小的身体,因害怕而颤抖,那般的温良羞怯,不也曾让自己心仪不已?

  那有着如小鹿般清澈眼神的小小佳人,在岁月辗转之间,为何,竟成了如此模样?

  “皇上……”皇后仍在低低地呼唤——

  她以前不是这样叫我的……元祈有些痛苦的闭上了眼,想起以前那声糯软甜蜜的“祈哥哥”。

  “皇上,今晚,来看看臣妾吧……”

  元祈欲要回绝,眼前,又浮现,那楚楚可怜,清新喜人的笑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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