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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九


  “如果姑姑说的都是真的,你就该想到——你一口一个‘那女人’称呼的人,对你对我,都没下狠手。”歆儿耸耸肩,向荣安笑道:“你还是别去招惹她了。”

  “陛、陛下!”荣安有气无力地摇摇头,“你会吃亏的,你会吃亏的!就连先帝,也险些被这女人算计……”

  “姑姑,你们一直告诉我,先帝是个极其聪明的人。如果是那样,他做事的用意,你真的能明白吗?”歆儿呵呵笑了笑,无论她再说什么也不再会理她。

  荣安被这小孩子嘲弄,失望地离开。歆儿仿佛根本没有发现,仍是看书写字。谢胜看见荣安走了才悄悄地进来,把许多写好的纸交给他说:“陛下,今天的都写完了。”歆儿接过来看了看,点头道:“只有你的字与我的最像。走,拿去给太皇太妃看看。”荣安叫闹一通,似乎对他今日的安排和情绪全无影响。

  两个小少年一起来到玉屑宫,歆儿凑到素盈身边,拿出那些纸说:“娘娘说过要看我今天的功课——在这里。”

  太皇太妃一定知道荣安会到歆儿跟前煽风点火,然而她的微笑与平日一般无二。看了几页,她不紧不慢地说:“这是谢胜代笔的吧?”歆儿眼睛一转,笑道:“娘娘怎么这样说呢?”

  “每次谢胜入宫当值,这个‘盈’字里面的‘又’字都写成‘乂’。平常都是写作‘フ’的。”素盈转脸望向谢胜时就不那么和气。谢胜被她瞪了一眼,心虚地垂下头。

  歆儿全然不觉得被她戳穿是尴尬的事,满不在乎地说:“娘娘,一个皇帝最重要的才能不就是会用人吗?阿胜的长处是喜欢读书、字写得跟我差不多。我善用他的长处,有什么不对?”

  他这狡辩乍一听仿佛有点诡异的道理。若是真宁在时,一定气得大叫:“歪理!将这功课重写十遍!”而荣安一定是束手无策地笑着说:“陛下真会说笑。”歆儿自以为什么都见识过,大人们的手段也不过是或骂或哄的那么几招。

  可素盈没对他的话作评论,反而问:“陛下,在你拥有的一切当中,只有一样是无人能够夺走的——你知道是什么?”歆儿想了想,没有想出来,于是爽快地笑道:“我不过是个血肉之躯的人,这条命跟别人的一样有生老病死。有什么东西是夺不走的呢?”

  “是你的学识。”素盈说。“财富、权势、亲人、朋友甚至性命,别人可以强夺,唯有学识是人抢不走的。只要你学到了,没有人能逼你忘记。只要你成为一个渊博聪明的人,没人能逼你变回愚痴粗鲁。连这唯一不受褫夺的东西,陛下也要拱手让给别人吗?陛下拥有一天四海,却是一个对自己的财富满不在乎的人。这样的话,别人又怎么会尊重你拥有的一切?”她说着用眼角扫了谢胜一眼,冷笑道:“偷了宫里那些有价的东西还要狠狠地罚呢,你偷了陛下获取学识的机会,该怎么罚?”

  谢胜“嗵”的跪下道:“无论怎样责罚,臣心甘情愿。”

  歆儿知道严守宫规的太皇太妃不会在后宫责罚臣子,并不为谢胜担忧,可是短短片刻竟想不出话来反驳素盈,只能在一旁直眨眼睛。素盈看着他的样子又笑道:“陛下,我的这番道理并非无懈可击。把我说的那本书背一遍,你就知道了。”

  歆儿扁了扁嘴,心说:“难道我还会想不出来吗?”但那毕竟是以后的事,眼下他实在想快点把这话题抛开。适逢宫女送来刚刚煎好的药。歆儿灵机一动,快步走上去接过来,亲自尝了一口才双手捧给素盈,笑嘻嘻地说:“不苦。”

  素盈连忙嗔怪道:“这是药,陛下怎么能……”

  “我听说娘娘以前每天都为先帝尝药,从来甘之如饴,没有一点怨色。”歆儿坐到她身边,看着她喝完了。那宫女接过空碗,歆儿猛瞅见她的脸,“咦”了一声。

  素盈说:“她是我妹妹的女儿,叫做忘机,原来在绦作房。我身边刚好缺一个机灵的小宫女,就把她要过来了。”

  歆儿明明知道,却故意问:“她母亲是娘娘的哪个妹妹?”

  “我只有一个妹妹平安地生儿育女。”素盈微笑着说。

  歆儿的眼睛滴溜溜地转了转,问:“娘娘仍然把她当作妹妹?”他说了这话,连忘机也一并偷偷望着素盈。

  素盈没有一点慌张,说:“人尽皆知的事情,不是一个不承认就能改变的。既然不能改变,坦然面对不是更好么。”

  歆儿闷不作声,过了一会儿问:“那娘娘能不能坦然告诉我,我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看着木然的素盈,他又笑:“连那位西国的皇太后尚且不避讳,娘娘为什么不能说一些我父亲的事呢?”

  “即便你是皇帝,也不能知道天下所有的事。”素盈这样回答他。

  歆儿却笑得更大声了:“可我想知道的时候,被我问到的人,必须回答。”

  素盈摇头苦笑。“问问你自己的事吧,让你父亲保留他的神秘。”她说:“你知道吗?你会说的第一个字,是‘天’。这一件事,就比你父亲的一生更值得津津乐道。”

  歆儿好奇地睁圆了眼睛:“你是怎么知道?”

  “因为那时你就在我的怀里。”她说。

  这天的云彩很漂亮。歆儿站在九曲桥上仰头望天,望了很久仍然兴致不减。谢胜静静地等在一旁,听到他说:“真美。比所有的人都美。怪不得我选了天当作这辈子说的第一个字。”

  谢胜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讷讷地说:“陛下,还有一篇文章等着背呢。”

  歆儿冲他挤了挤眼睛:“你真以为偷了我长学识的机会?哈!”他一边往前走一边大声地说:“君为元首,臣作股肱,齐契同心,合而成体,体或不备,未有成人。然则首虽尊高,必资手足以成体;君虽明哲,必藉股肱以致治。《礼》云:

  民以君为心,君以民为体,心庄则体舒,心肃则容敬。《书》云:元首明哉!股肱良哉!庶士康哉!元首丛脞哉!股肱惰哉!万事堕哉!”

  见谢胜听得发呆,歆儿笑了:“把书拿出来看看啊!”谢胜忙从袖子里抽出片刻不离身的书,又不知该翻哪页,听歆儿说:“君臣鉴戒第六。”谢胜怔了怔——这是两天前太皇太妃亲自指定的书。可是歆儿背的,早超出自己不知多少了。

  “明明已经背会了,为什么偏要死板地抄三遍才作数?”歆儿撇撇嘴,笑嘻嘻拍了拍谢胜的肩膀,“阿胜,想偷我的东西,你还得加把劲。眼下嘛,还是小心一点儿帮我抄仔细。下次,再这样故意让太皇太妃看出来,我可真不高兴了。”

  “原来陛下都知道。”谢胜惭愧地涨红了脸。

  歆儿伸个大懒腰,若无其事地跑去打水漂了。

  初音

  谢胜记得,有太皇太妃在的那几年,日子过得很宁静。谢胜不大在意宫廷里的风云变幻,不知道暗地里发生过多少争斗,也不介意每一次人事变更背后的意义。他只知道父亲不再担任边关守将,又回到京城掌起了兵权。没有人再来找他的麻烦,他每天陪着歆儿读书写字,射箭使枪。偶尔他也听素家兄弟嘀咕外臣之间的矛盾,也曾听他们说到三宰各自对太皇太妃有些不满。每次一有这种风声,谢胜就惴惴不安,有时会忐忑地问父亲,她是否危险。可是父亲只是笑笑,而所有传闻中的麻烦,到了太皇太妃身边全都烟消云散。

  谢胜并不渴望知道太多宫闱秘密,可他不再是懵懵懂懂的孩子,他也开始明白,那一位对他很和蔼的娘娘,并不像看起来那么孱弱。

  明白这件事的不止他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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