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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八


  睿洵看着她手中的画笔,半晌才接过来,将笔锋在图当中的梅花上碾了一圈。那朵花蔫蔫地破碎,成了一个鲜红的缺口。素璃看着不住摇头,握住他的手叹道:“这种事情果然还是要交给女人。”

  睿洵的嘴唇嚅动:“现在是什么时候?你还有闲工夫跟她纠缠?”他说话时安静地看着妻子,发觉她嘴角一勾,不经意地露出模糊的微笑。

  “琚含玄想对付的不是我。他不过想借此机会离间我们夫妇二人,让你试图撇开我。可皇后居心叵测,说不准伺机落井下石。我自然不能让这块石头落下来。否则就没有机会考虑怎样从井里爬出去。”素璃冷冷地说罢扫了睿洵一眼,“你答应过,不会因一念之仁坏了我们的事。”

  没错。这是他们盟誓时约法三章之一。那时睿洵就明白地知道她指的是什么——皇后若有动作,他要听素璃的,绝不能心慈手软。

  睿洵默了片刻,说:“我记得。”

  第十七章 申时

  素盈的生辰将近,陆陆续续有人献殷勤,连带丹茜宫中位高得势的女官与宦官们也有机会收些馈赠。信则闻知弟弟们也要略表心意,委实觉得意外。他正等候,却见谢震托着一只木匣大步走来。谢震神情欣然,全无一丝为难之色,信则便明白令柔尚未找到他。

  谢震向来待人和气,唯独与白家兄弟很不投缘,与信则也无深交,此时略一致意就要别过。信则迟疑一阵儿,没有将封令柔之事说与他听。然而谢震比他想象中更善于察言观色,走出几步之后回头问道:“白公公是否有话要对我说?”信则忽然醒觉:封令柔是不会去找他的。能否抓住最后一点机会令事情的发展有所不同,全在他自己。于是他将心中推测和猜疑和盘托出。谢震越听越是惊异,轻松的神色果然消失殆尽。当素盈宣他进去,看到的是一张凝重的脸。

  他来,应该是奉送一件生辰贺礼,素盈不知道他怎么会不高兴。她不动声色打开礼匣,一见其中的无骨琉璃灯就惊喜地叫声“哎呀”。旁人看她的表情就知:这不稀罕的灯已经盖过了方才南安郡王托人送来的九色夜明珠。到底是谢将军出手,一下子就落在皇后心坎上。女官们交口称赞,手快的宫女添支花蜡,灯外层的镂花琉璃顿时朦朦胧胧地亮了。

  恰好这日天色阴晦,大略看得出七彩琉璃的绚烂光芒。巧妙的是无论怎样晃动,中心琉璃球内插的蜡烛始终保持竖立。这一点的确值得喝声彩,于是宫女们又赞了一阵儿。素盈知道她们不解这灯究竟好在哪里,唯有谢震与她心知肚明。

  “你还记着呢。”她微微一笑,像个孩子似的提起灯四处走。白信则与谢震跟在她身后,彼此看了一眼,只待一个恰当时机。

  为看明灯色,素盈将它提到丹茜宫内最阴暗的地方。那光彩便像一段融化的彩虹,无声无息地淌了满地,这里霎时变成最瑰丽之处。“比那时的好看多了。”她向谢震诚意道谢。

  谢震看着她伫立虹彩中央,会意地笑了笑。

  大约是素盈十岁的时候,当时的东平郡王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五个无骨琉璃灯。他突发奇想,要孩子们射麻雀,一刻之中谁射杀最多,就可得灯一盏,美其名曰褒奖射术。只有谢震与素盈袖手旁观。谢震处处违逆父亲已经不是新鲜事,可素盈也不听话则让父亲有些意外。

  “我还记得,那天,娘娘的眼睛一刻也没离开那些漂亮的灯,可还是不卑不亢地说,为一个灯伤了许多性命,有什么值得骄傲呢?”谢震注视着她说。

  素盈立刻察觉到他想对某事发表高见。她兴致顿减,偏头向女官们扬了扬手,然后自顾自将那盏灯摇来晃去,看着遍地流转的光华说:“我现在仍然觉得,再漂亮的灯也不过一件玩物,并不值许多。”说罢将目光投在谢震身上,仿佛暗示,你这盏灯也无法交换什么,别把太为难的事说出来徒增尴尬。

  谢震自忖兜圈子的功夫差她太多,爽性直言不讳:“那么,为一座丹茜宫让世上失去一个人,是否值得呢?”

  这问题似乎根本不需要考虑。素盈笑道:“丹茜宫并非玩物可比。”谢震的神色愈加肃穆:“即使那个人是素盈?即使,为了丹茜宫,让素盈失去真性情,不能再称为一个真人?”

  素盈心中微微酸楚,可依然只能落寞地说:“有时,不得不向'无可奈何'四字低头……”她仰起头,眼睛亮如星宿。

  “这四个字你一定已对自己说过太多次。”看着这个包裹在五光十色之中、仍然坚信自己所作所为必有所值的女子,谢震缓缓摇头,“你几乎要变成另一个女人。”

  素盈失神地问:“什么样的女人?”

  “一个素氏。正在用素氏的方法,书写又一桩让后辈们咂舌的先例。”谢震的话并没有激怒素盈,让她生气的是他眼中的惋惜。她低声喃喃:“今天你的话太多了。我甚至不知道你究竟想要我给你什么。”

  “封令柔的性命。”谢震清晰地说。

  素盈的时间仿佛忽然静止,既无动作也无表情。片刻之后她提起灯,“噗”的吹熄了蜡烛,这个晦暗的角落顿时被打回原形。她的神情在阴暗中令人难以捉摸。“什么意思?”她冷冷地问。

  “我想,我最好还是不要说出来。”谢震这样回答。

  “你知道封令柔是谁?是什么样的人?容貌怎样、年纪几许,性情又是如何?你知道她做过什么?”素盈的神情麻木,“你什么也不知道。却来提出这样的要求?”

  “因我大约能猜到你想对她做什么,也隐约能猜到你为什么要那样做。”谢震又用那样的目光看着素盈,几乎让她发怒。奇怪的是,怒气并没有让她晕头转向,直觉立刻告诉她,是谁在他面前多嘴。她严厉的眼睛瞪向白信则,信则连忙默默地跪倒。

  素盈将琉璃灯向谢震怀中一抛。既然她不想要,他也没有去接。脆弱的琉璃“啪”的摔成一地碎片。“拿回去,一个碎片也别剩。”素盈生硬地说,“谢震,你不要以为,你所做的我都会欣赏。你卖弄的聪明,我并不喜欢。”

  谢震当真俯下身一点一片拾起那些五光十色的残骸。捡了没几片,他不慎割破手指,叹了口气:“你宁可不医幻症、不吃不喝,也不肯踏入咏花堂学那些后宫之道——仿佛只是昨天的事。那日也是你,今日也是你。多年以后的你回头时,用一句'迫不得已'评说今日,会感到一切皆有所值么?”

  素盈背过身不看他,也不让他看到自己黯然的面容。

  还以为,他能够明白。原来是她高估了他。

  他什么也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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