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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八


  “雪色?血色?”素盈一挑眉,也微笑,“怎知我这张'步天歌'染成之后不及梅花色浓?”

  素飒闻言端详:另外一张似曾相识,原来是懿静皇后的青缎“步天歌”上的图案,小时候曾见父亲拿出缎子来炫耀。步天歌……懿静太后素如慎独霸宫廷后的有题无文之作。她此时画了一张,是什么意思呢?素飒从妹妹手里接过梅花图,说:“既然那张是好的,自然留给娘娘。”

  素盈与他分次坐定,先关切地问了他的伤势,又慢慢说起了查案的事。周围女官见他们言谈渐渐深入,很有默契地无声退后。没过多久,素飒发现周围格外寂静,转头看看才知仅剩兄妹二人,不由笑道:“娘娘宫里的人越来越识相。”

  “现在不需凡事一一交代,她们也懂得该怎么做。”素盈的口气却是意兴阑珊,“原来我的心思这么容易被猜透。”

  素飒连连摇头:“这话自娘娘口中说出来,实在令人意外。但凡我听闻的传言,哪个不是说娘娘心思叵测?让她们识破一些,有何不可?何必难为下面的人终日如履薄冰。”他顿了顿,又道,“别说是下面的人,就算是我,也不能明白娘娘全部心思。那日娘娘问我是否有事瞒着。其实,有事瞒着的人,岂止是我。”

  素盈低头把玩那张步天歌,忽然抬起头直视素飒。那双眼睛冰亮,竟让素飒心中陡然一颤。若不是她转瞬绽放一个笑容,素飒几乎以为自己失言惹恼了她。

  “哥哥……”素盈柔柔地唤了一声,神情稍显凝重,口气也更加轻微,“你记不记得,当初你与父亲为什么认定我得了幻症?为什么派了轩茵这个聋哑丫头伺候,不让人听我胡言乱语?”

  素飒当然记得:只因她对着空气说——“我不需要你给的天下!”一句绝不能传扬出去的话。否则言者无心,听者有意,不知几时会害了全家……

  “如果老天给一个人一年时间纵横在天下之巅,但必须用二十年孤独寂苦为代价。哥哥觉得如何?”素盈怡然问。

  素飒想了想,朗声一笑:“我只能说,老天对此人实在不薄!”他定定望着妹妹说,“当年秀王之乱,前后动员十余万叛军。多少士卒或战死,或伏诛,或被俘治罪,而秀王身为皇子,却连一日都没能摸到皇座的边。天下忍辱负重却一事无成的人,何止千百?他只要过上二十年许多人都会过的日子,就可以实现十余万人实现不了的宏愿,何其幸运!”

  素盈含着一个无法形容的笑,对哥哥点头:“我知道你会这样说……如果那个人是我,你会觉得上天待我不薄么?”

  素飒的笑容僵在脸上:“什么?你、你?”

  素盈见他一脸古怪,落落地笑道:“如果那个人是我,哥哥一定还是以为我疯了。因为我即使坐在天子身边,也不像老天愿意这样厚待的人。”她站起身舒了口气,坦然道,“不过已经没有关系。不论那是上天的意愿,还是我深藏的心声,都没有关系了。我已经选好。”她端详纸上的步天歌,又转身俯视素飒,“就当那是真的,竭力做一次看一看,看我能不能在这里写我的步天歌。无论是心中悲苦无人问津,或是寂寞到无法提笔,只要出于自己的意志,我愿意一试。”

  素飒的神情从震惊转为了然,最后化成一个浅浅的笑:“娘娘终于……”

  其实他早有预感:有一种风景,素盈不得不看。可是妹妹总好像执拗地偏过头,寻找她自己的景色。终于,她转过身,为自己选了一幅真实的风景。

  是什么让她回头?素飒深深地看着妹妹,可素盈只是在他探究的目光中,用极为清淡的口气说:“人已负我。”

  多少年来她笃信母亲说过的话:老天待人不公,女人的一生终需依靠一个男人。她不能选这个男人,能选择的,不过是信赖那个最终成为她夫君的人。不指望他的爱,只希望他能给她堪当“皇后”二字的一生。

  可是当那人缓缓地说:“我死后,你去选一座寺庙,为我诵经”时,她已经明白她其实什么选择也没有。他自认为是仁至义尽、有情有义的安排,在她看来,正是最无情的一击——原来他能为她安排的,就是将她抛出红尘之外……

  让她离开这俗世就万事大吉了吗?她可以出家,但她的哥哥怎么办?父亲呢?把他们留在新帝的宫廷中,任其宰割?逼死睿洵的生母,素飒和谢震也有份。她去寺中得过且过,谁能保他们的性命?

  那一刻忽然真切地知道,原来身为素皇后,没有退路,不能死,不能躲,不能苟且偷生——除非她了无牵挂,孤身一人,没有深深在意的亲人和朋友。可她不是。她是个俗人,有她的俗缘。她一离开这个位置,那些人就要受伤,更甚者,也许会从此消失。

  他那样一个在禅音里寻求脱俗的人,怎么能明白呢?

  那一刻她在心里说,陛下,你的确为我着想了。可你不知道我在乎的是什么。你不是为我安排,是为你的天下、你的寺庙、你的儿子。我只是,恰巧在其中作陪……

  事已至此,还有什么好指望的?

  一切只是因为,他不值得依赖。

  “娘娘决心已定,实在再好不过。”素飒说,“娘娘的步天之旅,势必要扫清障碍……”

  “我知道哥哥一向对琚相的手段佩服有加。然而他待我兄妹的态度,实在让人无法恭维。因其成事,反受其制——这是你我的意愿吗?”素盈说,“再说,徒有宰相之计,也不足成事。哥哥可告知宰相,不必心急,且慢慢查案,慢慢地揪几个人出来。留心宫中动静,什么时候到了供出主谋的时刻,宰相自然能看得出来。”

  素飒心中不知是兴奋还是担忧,半晌才说:“此事若有失误,凶险难挡。娘娘千万保重身体。我看宰相的意思,似乎对娘娘的身子寄望颇高。”素飒看着妹妹的腰身,一个令人脑热的念头不住在心里鼓动:废去东宫之后,素盈若是生男,皇太后之位真称得上“唾手可得”。

  素盈默默地一笑:连哥哥也以为她有了身孕。她并不说破,却道:“哥哥别太高估宰相对我的期待。我有没有孩子,只对我们家重要。对宰相来说,要找一个听话的孩子,实在有太多方法。”

  素飒心中打个突,又问:“娘娘可否告知,进行相爷交代的事,还需要等多久?”

  “三枝梅花。”她轻飘飘地说。

  一九生寒换玉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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