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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


  深泓一边站起身,一边想:皇帝竟然是个体贴的父亲。想罢,他已经站在皇帝身边。他答应过母亲,绝不从皇帝的身边离开,无论皇帝走到哪里,他也要跟去。

  皇后见状,轻轻蹙了蹙眉头,暗暗憎恶深泓不识眼色,一时也不愿由他们父子撇下秀王。“泓儿不累吗?”她的声音温绵,叫得亲切。

  深泓淡淡地笑着反问:“凛儿已经累了吗?”他的声音清澈,话虽让人难堪,可话锋中听不出一丝逼人的气势,更像是长兄体恤年幼的弟弟。

  秀王瞪着大眼睛看着这位陌生的皇兄。从他的眼睛里深泓能看出来,这个孩子真是个孩子,好像并不明白哥哥与母亲之间的对话有什么趣味。他的眼睛滴溜溜转了转,问哥哥:“山顶上有什么好玩的?”

  深泓脸上还是那样的微笑,轻软的声音回答:“随侍圣驾自然要护持前后,岂能以一己好恶辛劳,轻离左右?秀王应当同去才是。”这话说完,周围便有几个侍臣颇以为然。秀王闭上嘴不再言语。深泓看得出来,弟弟从那一刻开始不喜欢他。

  深泓的举动被皇帝尽收眼底,他一直冷眼看着不置一词,这时候忽然说:“便是想要护卫在朕左右,也要有那能耐。潘公公,取一张弓来。”

  旁边有个近侍呵呵笑着走上前来。深泓瞥眼瞧见他态度自若,又见皇后神情放松,知道这人必定在圣驾与中宫面前都得宠。再仔细一看,认得是曾经去宣城赐剑的潘公公。看他服色,原来又混到了御前。

  潘公公呈上一张通体漆黑的弓。皇帝和蔼地向两个儿子说:“谁拉开这张弓,射下那棵树上的白花,谁就同我上去。”

  秀王原本是无所谓,这时却不愿在皇兄面前落下风,看了深泓一眼就抢先拿起弓箭,然而拉了四五次,总是拉不开。他自小同父亲一道狩猎,从未遇到这种尴尬,不禁涨红了脸。

  皇帝看看深泓的体格,摇头道:“这一张似乎太强。换一张吧。”

  “君子一言,金玉不移。”深泓说着把自己的裂鬼放到一旁,拿起那张弓,决意全力一试。

  狩猎并不是他的长项,射术也只知端妃亲传的那些。至于弓……他与一张裂鬼相伴多年,并无与强弓较力的经验。可一箭射出,远远的树梢一颤。白花飘零时,深泓恍然大悟:他母亲骗了他。

  她说裂鬼的名字可怕,却非强弓。

  她说了谎话。

  那次狩猎,竟成为一个时代的终结和一个时代的肇始。

  皇帝在山巅的寒潭落水,深泓沉默地目送面色泛青的父皇被人群簇拥着远去。他沉默地回到宣城,仿佛对京中种种风言风语不为所动。

  当日一同出猎的素将军很看重深泓,想把两个尚未出嫁的女儿托付于他。这两位素小姐生得早了两年,年龄不在皇家七年一次的选拔之列,且比深泓还年长少许。深泓闷不作声时,端妃已痛快地答应。

  提亲的人离去,深泓在屏风后面看见安静的若星,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来解除尴尬。若星却先道:“素君念、素君惜两位小姐才情高雅,在京中颇有盛名,足可匹配殿下。素将军手握重兵,护卫京畿,实是难得的臂膀。良机难逢,殿下不必因妾犹豫。若是素将军愿助殿下一臂之力,妾愿将梁王妃之位让与将军之女。”

  “你不必这样。”深泓没有接受她的退让。她这一步退得太过于大义凛然,让他不敢接受盛情,况且他也根本不可能接受:他的母亲、她的姑母,就算不喜欢若星,也不会同意把正妻的交椅拱手让给别的素氏。若星虚假的委曲求全,还是不要深究比较好。

  宣城离宫不久之后就添了君念与君惜,深泓很快通过素将军收揽盟友。每次太安王府的人来了又走,端妃就怅然许久,有时一整天不做声。深泓可以从她的表情中猜到:皇帝受寒之后的病情每况愈下。

  他一定要更快、更快才行,得到更多的支持,汇聚更多的力量。这关键的一刻,与他射落树上的白花时相似,要当机立断、一击必中。

  结果,他确实又一次拔得头筹。

  皇帝染上风寒晏驾,一纸诏书送到宣城。深泓这样一个沉默的皇子,被撒手人寰的父亲寄予厚望,将整个帝国交在他手上。宣城三位落魄的贵族,一步跃上了天下顶峰。

  端妃、深泓与若星都知道,艰苦的事情远未结束。不,才真正开始。

  秀王逃离京城,占据北部叛乱。深泓与若星带着大军围剿时,先皇的三个弟弟又在京谋反,领兵打到了宫墙之外。当时京城中只剩下已经成为皇太后的端妃。她亲自领兵抵抗,气势不凡,但三位亲王还是小看了这个女人。其中一位亲王在宫墙前辱及皇太后清誉,提及剑师李惜今曾在宣城长居,他还没有说完,就死在皇太后箭下。后来,含玄带着一队为数不多的人马回京救护,三亲王在前后夹击下溃败,他们的家眷尽遭扼杀——其中有若星的堂姐妹。她们按部就班入宫,然而皇帝驾崩,选女们被遣嫁出宫。她们不幸散入三位谋反亲王的府中。

  深泓想宽恕若星的三个姐妹,以流放代替死。然而他的母亲冷笑:“陛下还没有长进吗?若是当日赐死秀王,何来北郡之乱?我们母子的经验足可说明:把野草的种子撒在荒城,它们还是会长回京城,成为参天大树——这样的草,只要我们两棵就够了。”

  深泓看着她,无法反驳她的道理:她是个能对一母同胞痛下杀手的人。她回到京城的第一天,就在先皇梓宫前一剑斩下怀敏皇后的头颅。那时她也说过同样的话:“妹妹,你手里拿的是什么?是他留下的诏书吗?……妹妹,他已经死了,一张纸能保得住你吗?现在能决定你生死的人,是我——可我们都知道,我不会放过你。这是妹妹你教给我的:就算像你当初对我做的那样放逐你,你也可能会回来。”

  怀敏皇后抿着嘴一言不发。她到死也没有发出一声哀求,只是在望向深泓时,眼中隐隐乞怜——那不是为她自己,而是为她怀中的儿子。深泓动了恻隐之心。当端妃挥去剑上的血迹,把冰洗交给深泓时,他收剑入鞘,而不是像端妃期待的那样直刺秀王的胸膛。“我饶他不死,到皇极寺修行。”深泓说话的口气不容置疑。

  这个决定留了秀王一条生路,却让他在一天夜里销声匿迹,很快带着不知怎样聚集起来的叛党占据了北部数郡。深泓得胜之初的一念之仁,换来的是漫长的纠缠不断。

  今日提起了秀王,皇太后又嘲笑深泓:“你放了自己的兄弟,只好去杀死更多人的兄弟,最终不得不把你放走的那个也杀死。何必费这波折呢?”

  深泓安然道:“尽管如此,我那时还是要放过他——他会不会叛乱,尚未可知。他是我弟弟,却是确凿无疑。”

  “那么我不仅高估了陛下的善心,还高估了陛下的眼力。”皇太后冷冷地说,“”尚未可知“?他会叛乱,几乎是人尽皆知!”

  “就算如此——我的宫廷里绝不能容忍血肉相残。”深泓说,“皇后的堂姐妹免去一死,流放樵城。”

  若星立刻跪下来谢他的恩典。而皇太后又是一声冷笑:“陛下真是个仁君,对待罪人,比别人对我们要好得多呢!”宣城是最差的归宿,而樵城相对易于安身。

  深泓缓缓地说:“太后似乎忘了,她们也是您的侄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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