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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少年清醒之后到深泓面前谢恩,是十天之后的事情。

  “小人琚深凝,跪谢梁王殿下救命之恩。”少年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哀乐。

  他的名字犯了皇子的忌讳,但深泓已经比端妃明了其中缘故。“你是奴婢,奴婢不能有自己的名字。”深泓庄严地说。

  少年伏在地上没有言语。他一定不甘心。名字是父母赐他生命之后,给他的第二个礼物。深泓很明白,但他依然板着面孔,从袖中拿出洗净的玉佩,又说:“奴婢也不能拥有自己的东西——这个归我所有,由我处置。而且,你绝对不能让端妃娘娘知道你曾经有这样的东西。”

  少年还是没有言语。这是他的过去留给他的唯一纪念,他一定不会无动于衷,只是藏在了苦涩的匍匐里。深泓明白,但他还是用桌上的铁砚将那块玉佩砸得粉碎。鉴于他的力气,砚台重重拍了好几下,玉佩才粉身碎骨,再也看不出本来面目。

  很多年后,皇帝深泓偶尔说到这件事,宰相琚含玄接口道:“是八下。”深泓听了之后,没缘由地感到怅然若失,决定再也不提起。

  而宰相琚含玄立刻又说:“陛下救了臣的命……在那时。”这似乎暗示着什么,但深泓不能确定宰相是不是已经知道:先皇的每个儿子都有一块那样的玉佩,上面刻着生辰八字。

  崔寄篱曾在宫中侍奉。如果端妃发现她的儿子也有那样的玉佩,就不会宽宏大量留下这孩子的性命。

  那时,两个男孩看着几案上的石末,半晌无语。

  “我赐你一个名字,含玄。”含着黑石的人。少年梁王说。

  很多年后,尽管含玄已经不再为奴,但他还是叫这个名字。他给自己起的字,来自他母亲为他起的名字,或许,是其他人为他起的名字——去掉“深”字,单叫做“凝”,避开了皇家的忌讳。

  含玄是个沉默的少年,但深泓很快就发现他的眼睛灵活。这个不爱说话的男孩,能在别人不说话时,发现对方需要什么。这敏锐的本能或者才华,让他在冷清的离宫里过得不是十分艰难。

  年轻宫女们不去捉弄他。准备过冬的老鼠咬坏了她们的冬衣,气得她们说出难听的话。很快那一窝老鼠就销声匿迹。宫女们是一群聪明的人,知道离宫中谁敢与老鼠为难——含玄用树杈做了一支弹弓,弹不虚发。有时他会特意把那些丑陋的小动物驱赶到没人的地方再打死,以免宫女们看在眼中花容失色。

  深泓很好奇地看着含玄用石子把那些小动物打得四脚朝天。当含玄也看到他,匍匐在地向他行礼时,深泓恢复主人的庄重,漠然说:“你会打弹弓。”

  “小人是军卒的儿子。”含玄清晰地回答。

  年纪大的三名女官也不去呵斥含玄。春燕归来时,她们曾向端妃抱怨所住的殿阁檐下住了鸟雀,扰人清静。不久之后,那些鸟窝就不知去向。女官们有推测事情的智慧,能猜到是谁做了好事。

  深泓则亲眼看到他的扈从把鸟窝安置到远处的大树上。他还看到含玄站在树下,用自制的简陋无比的弓箭,帮新搬迁的小鸟们赶走了前来骚扰的乌鸦。

  “你还会射箭。”深泓站在他的身后,不动声色地说。

  含玄立刻向他跪倒,伏在地上回答:“小人是军卒的儿子。”

  含玄渐渐成了离宫的一份子。没人再提起他的身世,他的母亲。

  年轻的宫女们知道他沉默寡言,有时会故意逗他说话。春华秋实,夏蝉冬雪,每一样引发她们怀思的事物,都把她们的话题带向宫廷。

  含玄是个很好的听众,他的神情认真专注,从不打断别人的叙述。他总是腼腆地向她们微笑,诚挚的目光像是鼓励她们说下去,把所有的心事说出来。当宫女们善意地取笑他的举止没有教养,他会羞涩地应诺,然后在她们游戏似的指教下改过。他学得那么快,宫廷中伶俐的内侍也不会比他更聪敏灵活。为这缘故,有些宫女喜欢他,像喜欢自己的弟弟。

  只有一名宫女与她们不同,她对这个少年无话可说。有一次深泓问她,是不是含玄有哪里得罪了她。她很慎重地回答:“奴婢只是觉得,殿下的扈从与众不同。与他攀谈也许能得到一刻的放松,但与他分享秘密……随之而来的恐怕是更长久的惶惶不安。”

  这些话不知怎么被端妃知道,这个名叫芳鸾的宫女因此得到端妃的器重。然而端妃并没有对那些亲近含玄的人动气。

  “她们都是我挑选出来的宫女。”端妃在又一个冬季最冷的日子里,同儿子一起呆坐在四门紧闭的殿内。

  “我挑选她们的理由,是因她们做事稳重,守口如瓶。”端妃面容平静,语气淡然说,“可是,她们被”寂寞“击垮。只有芳鸾还记得宫女的本分。”

  深泓凝望自己的母亲——她好像是世上最坚固的堡垒,没有任何力量能够摧毁她。被放逐的命运令人唏嘘,她却安之若素。强装若无其事,很多人都能做到。但她是真正的不屈,令离宫中所有人感到敬畏。宫女们从前也许只是害怕她,如今则是对她那令人惊异的顽强感到钦佩。

  深泓想问她,是什么样的期待让她屹立不动。难道她在渴望他父亲回心转意?他还没有发问,端妃先开口说:“殿下,你要记住,被寂寞击垮的人,只会被同情,不会被尊敬。能够成就大事业的人,永远是那些能够忍受大寂寞的人。”

  深泓明白了。她的忍耐,是为了成就所谓的大事业。“可是,忍受寂寞,就能够让娘娘再度得到天子垂爱?”

  端妃听了儿子的话,神秘地笑了笑。她冰凉的手抓住深泓纤细的手腕,把他向自己身边拉了几寸,侧身对他说:“殿下,让妾偷偷告诉你一个秘密——得到天子垂爱,从来不是素氏眼中的”大事业“。你将来也要娶素氏女子为妻,也许还能君临天下。所以妾要提醒殿下:你也许会看到那些女子互相践踏、斗得你死我活。但你也要知道:她们抢的不是你——从来就不是你。她们抢的是那座宫殿,丹茜宫!”

  她的双眼闪亮,宛如寒夜里的星子。她的神情也让深泓感到自己融化在夜空,冷得无法呼吸:她不在乎任何人,她的目标不是得到男人的欢心。

  “抢到你的人,不算赢家。你那可怜的爱情,算得上什么?就算得不到你的心,但还是得到了丹茜宫,那样的女人才是真正的素氏。”端妃放开儿子的手,像是忽然觉得冷,背对着儿子向火炉靠近几分。

  深泓隐约觉得,他的生母并不是对他说话。这一瞬间的发泄,是因为她眼中看到了另一个人。他凝视她的背影问:“皇后娘娘得到了丹茜宫……她是真正的素氏?”

  “不。她只是用了一些手段,暂时得到你的父皇。而你父皇暂时把丹茜宫交给她。”提起妹妹,端妃像是说到一个最平淡无奇的人,没有怨怼,没有嫉妒,“我的妹妹很会演戏,但你的父皇也不是傻瓜。他会渐渐发现,素宛嵘不是他想象的恋人。”

  她回过头向深泓宛然一笑:“有一天,你也会发现:丹茜宫等待的主人,不是你爱的人,而是你需要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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