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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二


  云儿点了点头,收起伞放在门口,抖了抖身上的雨水进去了。她从食盒里端出一大碗加了药熬得浓稠稀烂的粳米粥,呈半透明淡绿色,闻起来香喷喷的,很是诱人,此外还有两碟子精致蔬菜,一碟子盐腌的莴笋。她对半躺在床上看书的燕苏说:“赛华佗说你受了伤,只能吃清淡的蔬菜清粥。”清淡都这么讲究,也太奢侈了吧?看得她都饿了。

  燕苏“嗯”了一声,放下手中的书,看她将粥盛在白色玉碗里,问:“你吃过饭了吗?”她低头说:“主子没吃,我这个当丫鬟的哪能先吃。”瓷勺碰在碗沿上,发出叮的一声脆响,以示心中不满。他微微一笑,喝了几口粥,见她干站在一边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说:“这么一大碗粥,我吃不了,你跟我一起吃,等会儿我有话问你。”她正想尝碗碟里切成一小截一小截的咸莴笋呢,是厨房特意为他做的,早就垂涎三尺了,忙说:“这可是你说的啊,到时候别又说我没规矩。”她一屁股坐下,生恐他反悔。

  云儿一边吃一边想,他以前还想饿死自己呢,今天怎么这么善良体贴!难道是怕饭菜里下毒,要她来试毒吗?窗外还在下雨,雨珠溅在地上,噼里啪啦叫得欢。因为没有多余的饭碗,她便找来茶碗代替,用茶水淘了淘,夹了块莴笋,咬得嘎嘣嘎嘣脆响,清香盈腮,味道爽口,很适合下粥吃,她吃得十分带劲。

  燕苏见她吃得恁般香甜,兴致勃勃地问:“好吃吗?”他自己倒是一点胃口都没有,有些食不下咽。她点头,“好吃啊,你吃过我们下人吃的饭没?难吃也就罢了,米饭里面居然还有石子,上次差点把我牙齿硌没了。”燕苏见她两腮塞得鼓鼓的,一边说话一边比画,眼睛睁得大大的,不由得失笑,说:“你的烤鱼、叫花鸡可比这些好吃多了。”她甚是得意,点头说:“那当然,那可是我的拿手绝活呢。”一顿饭吃得其乐融融,往日的针锋相对、剑拔弩张全然不见。

  云儿吃完收拾碗筷出去,回来时见燕苏手里拿着一把剑,他运气往前一刺,剑身如龙蛇般游走,左右摇摆,空中霎时劈开了一道波浪,剑气汹涌而至,连灯光都为之一黯。她凑过去多看了两眼,这不是失失用来刺杀他们的那把软剑吗?赞叹说:“这把剑跟水似的,连龙泉剑都奈何不了它。”

  燕苏轻轻拭着剑尖,抬头看她,问:“你知道这把剑的来历吗?”不等她回答,又说:“你听……”他右手中指在剑尖上轻轻弹了一下,剑发出玉器相击的声音,其音清脆悦耳,如余音绕梁,久久不绝。他叹了一声,“这便是天下软剑之首,蝶恋剑。”云儿愣了下,吃惊不小,“蝶恋剑,四大名剑之一?”名扬江湖已久的四大名剑便是“龙泉纯钧,惊鸿蝶恋”。

  燕苏点头,“这是一把至阴至柔之剑,相传为先秦女剑师费蜓所铸。她在得知心上人的噩耗后,泣不成声,肝肠寸断,以自身的血泪铸就此剑。剑成后引颈自刎,留下一缕香魂凝于剑身,此情此恨,绵绵无期,最终二人化身为蝶,绕剑翩跹起舞,恍若二人爱恋缠绵之景。”

  云儿叹道:“原来这剑竟有这么一个凄美动人的爱情故事。”再仔细看时,剑身上果然有两只金色的蝴蝶,翩然欲飞,一上一下,像是四目相望的恋人,相互之间含情脉脉。她伸出手去摸,心猛然一跳,手心发烫,翩飞的蝴蝶似乎在她指尖缠绕,抬眼看他,喃喃说:“这把剑好生奇怪……”它竟像是活的,烧得她心都痛了。

  燕苏站起来,将剑弯成半月形,然后又弹开,徐徐说:“此剑用极为罕见的白钢精炼而成,剑身细窄,阳光下视之如一道白练,耀眼逼人,屈伸如意,可弯可直,锋利无比,能作切玉雕玺之用。挥舞时劈风有声,音若冰瑟,动听之极。而且,你看……”说着示意,“可以当做腰带系在腰间,也可以卷成一团握在手心,是天下最好的刺杀工具。”他语声渐变,眸中闪出寒光,冷若冰霜,如一泓寒潭,深不见底,不带一丝温度。

  云儿见他跟变了一个人似的,身上静静发出一股煞气,不由得有些害怕,后退两步,懦懦道:“这剑再厉害,您不是没事吗,好像跟它有血海深仇似的……”虽说被人刺杀不是一件好事,可是有惊无险,刺客也死了,又得到了一把举世无双的名剑,按理说,应该高兴才是。再说了,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嘛。

  燕苏抬头看她,突然一字一顿说:“这剑甚少在江湖上出现,可是我,并不是第一次见它。”云儿“咦”了一声,转头不解地看着他。他嫌恶地将蝶恋剑扔在地上,就好像它是一文不值的破铜烂铁,咬牙切齿道:“就是这把剑,害得我家破人亡。”眼神凛冽,声音里也带着刻骨的恨意。

  云儿没有问为什么,弯腰拾起来,握在手里,顿时像是被雷击中一般,浑身血液跟着沸腾,她回首茫然说:“这剑,我也像是在哪儿见过一般。”又说:“你的龙泉剑,能借我用一用吗?”将蝶恋剑和龙泉剑并排放在桌上,灯下两柄名剑一阴一阳,一刚一柔,一厚一薄,一青一白,却是那么的和谐唯美,仿佛不再是剑,而是一对挚爱的情侣,历经千年万年的厮杀和鲜血,静静等待彼此。

  燕苏松开领口,露出胸前的肌肤,明亮的灯火照耀下,冰肌玉骨间有一道细长的疤痕,从左胸一直延伸到下腹,虽然一点都不难看,但是仍可以想象受伤时的凶险。他徐徐吐出胸中的戾气,“看见了吗?这么薄的伤口,只有蝶恋剑能做到。没想到八年后,再次重逢。”

  云儿呆住了,怔怔问:“当时发生什么事了?也是有人刺杀你吗?”

  他不答,整了整衣服,缓缓说:“我一直忘不了这把剑刺进胸膛时的情景。”剑尖划破衣服,冰凉刺骨,一开始并没有感到疼痛,瞪大双眼不敢置信,然后血如泉涌,头晕目眩……每一个细微的感觉,每一个动作,一遍遍在脑海里回放,全部都记得。当年他只有十三岁,和现在完全不一样,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为背不出四书五经而烦恼,逼着侍卫偷偷教他练剑,还有母后,总是带着慈爱的笑容责备他不听话……

  云儿怯怯地问:“那人是谁?”谁要杀他?

  燕苏情绪波动很大,恨声道:“我忘了她长什么样子。”云儿说:“怎么会忘呢?”怎么会忘记刺杀自己的人的样子呢?这不是很奇怪吗?燕苏瞟了她一眼,阴沉沉地说:“也许太恨了,就会忘记吧。我忘了用剑刺进我胸膛的那个人长什么样子,无论怎么想,都想不起来。就像你不记得以前的事一样,我也只是忘了而已。”

  云儿第一次见他如此悲愤,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原来他在不可一世、权势显赫的外衣下,竟有如此多不为人知的凄惨过往,想了半天说:“你不要难过了,现在不是都好了吗?这里有桂花云母糕,吃一片就好了。”

  燕苏冷冷看了她一眼,她当他是三岁小孩哄呢。云儿有些讪讪地收回手。他没什么感情地说:“我一直在找这把剑,八年来从未放弃过。哪知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可是人呢?当年使这把剑的人呢?”他的眸中露出伤痛怨恨之色。早就练得意志如铁的他这么多年来首次情绪失控,昔日的伤痛在她面前袒露无遗,讳莫如深的往事却对她娓娓道来,连他也不明白自己今晚这是怎么了。他是太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未来的一国之君,万民之主,怎么能对人这么地推心置腹,不加掩饰?怎么能有软弱、悲伤、痛苦这些负面的情绪?

  云儿见他眸光黯淡,背影沉重,心中微微一痛,心想可恨之人亦有可怜之处,于是宽慰他说:“这么多年过去了,你都长大了,也许,也许刺杀你的那个人早就死了。”不然蝶恋剑为什么会落在失失手上?他摇头,“不,我知道,她没有死,一定还活着。”云儿不知他为什么这么肯定,迟疑许久,终于还是问了出来:“那时候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他仰头看向屋顶,许久没有回答,显然是不想说。

  两人许久没说话,房内一片沉寂,烛火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原来是灯芯爆开了。她拿起剪刀,咔嚓一下将灯花剪去,室内顿时暗了一些。推开窗户往外一瞧,天色完全暗了下来,阶前的美人蕉化成一团黑影。只听见廊下滴答滴答的雨声,左一下右一下,像细细吟唱的箫声。她回头说:“雨小了,你若没什么事,我便回去睡觉了。”

  “今天接到宫中送来的书信,父皇病危,我必须尽快赶回去。”他很突兀就开口了。

  云儿不明白他为什么告诉她这些,回头问:“然后呢?”他看着她,淡淡说:“你和我一起回京,明天就动身。”这不是商量的口气,而是命令的语气。燕苏看着她左眼角蓝色的泪痣,望着她黑白分明清澈见底的双眸,不禁疑惑,明明以前没有见过她,为什么会有很久很久以前就认识的感觉呢,熟悉得像是一直跟在自己身边,朝夕相伴。

  云儿吃惊过后,断然拒绝,“我不去。”燕苏冷下脸来,大为不悦,“这可由不得你做主。”云儿很不满,冲他吼道:“你说我是你的救命恩人,要好好对我,可是为什么总是威逼胁迫我做自己不想做的事!我为什么要跟你去京城?我一点都不想去。”这人太过霸道无理,完全无视他人意愿。

  若在平时,龙泉剑早就架上她脖子,不由得她不点头答应,可是这次燕苏颇有耐心,问:“你为什么不想去?”称得上是好言好语,好声好气。云儿却一点都没有受宠若惊之感,反而跺脚道:“不想去就是不想去,难道还有什么为什么吗?”燕苏冷笑一声,“我知道了,是因为东方弃吗?”云儿心生警觉,盯着他问:“你什么意思?”东方刚刚冒着生命危险救了他,他不会是想恩将仇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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