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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


  曹恚滔滔不绝,看得出他对李哲和这个王朝仇恨颇深,不只因为父兄的惨死,或为天下苍生所恨。而跟在我们身后的士兵,则是用异样的眼神看着我,在他们眼里,我只不过是一个曾经供骄奢淫逸的皇帝享乐的女人,一个连这种皇帝都要抛弃的废妃,何来尊严,又何须解救?

  越往御花园深处走,周遭便越是不堪入目,昔日繁花似锦、绚烂辉映的亭台水榭,已是满目疮痍,到处都是未熄的火团、乱箭,花落枝折,血迹斑斑。石板路、花丛中抑或廊子曲桥,到处都有横七竖八的尸体,太监、宫女、御林军,分不清楚到底是哪些人,混躺在一起,死得十分惨烈。打头的江欲晚下马,闲庭信步一般踏过花间小路,面上永远是云淡风轻的表情,就好像,那一地的惨绝、血流成河根本就未曾出现在他眼界之下,他所看到的仍旧只是枝繁叶茂的美景。

  我跟着下了马,抬眼看了看江欲晚的背影,心里自知此人一定非凡夫俗子,刚刚听他话里有话,似乎不准备就此放我出宫,他打的什么心思,我多少可猜得一二。

  “将军,皇宫搜了个遍,只捉到了几个还没来得及逃走的嫔妃、公主之类,可李哲与其皇后及两个皇子并不见踪影,也没有找到其他人。”

  我站在江欲晚身后,见他无动于衷地微微颔首,开口问:“人都在哪里?”

  “回将军,那些人都在东边的德惠宫里候着。”

  我闻言抬眼,见江欲晚不急不忙地转身,微微挑眉的样子似乎有些兴致,“如何,萧小姐方便与本将同行否?”

  话虽说得客气无比,可微微探出的手势,已是让我没有回绝的余地。我抬眼看他,缓缓一拜,“将军请先。”

  他走在前,我跟在后,听见江欲晚轻声道:“都道话莫说早,看来的确有道理,昔日她送你入了长门宫,今日可是要反过来了。从前也曾听闻,李哲最宠昀妃,为博红颜一笑,可谓千金散尽。第一次见过广寒宫,当真惊艳至极,可惜封掉了,想必房中一定更是世间至极。如何,萧小姐可有兴致再走一遭广寒宫?”

  我侧头看他,“将军果然见多识广,深宫内苑的事情也一样逃不过您的把握。”

  江欲晚扭头看我,笑容始终挂在嘴角,像是画上去的。同样是爱笑之人,李哲的笑容温润而暧昧,可江欲晚的笑容凉薄而玄妙。虽然他无时无刻不在笑,却丝毫感觉不到暖到心里的温度,只让人觉得那笑容仿佛是嘴角习惯性的上扬,与心情愉悦或感知到幸福快乐无关。

  他挑眉,接话,“确实如此,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想必令尊也曾这般教导过你,因为几年前,令尊也这般指点过我,这让我日后受益匪浅。”

  我哽住,江欲晚话中有话,他以父亲与他亦师亦友来向我表达尊敬之意,却说明,萧家遭到灭门的缘由并非空穴来风。若是江欲晚围剿皇宫早有打算,那萧家便的确是叛国,而他本人就是最好的证明。

  德惠宫的院子里站了十几个人,老少都有,身上的衣服仍旧光鲜绚丽,只是脸上的神色已近崩溃。打头的是德妃,一如既往的盛气凌人,确实高人一等。

  见我尾随江欲晚而至,显然出乎她的意料,她愣住,随即指着我大骂:“萧重,原是当初灭你萧门一点儿也不为过,萧铎山本就是卖国求荣,与外贼勾结,现在引狼入室,不如当初也把你弄死才好。”

  我微微扬起嘴角,“德妃,你该愤怒的并不是为何我还活着,也不是为什么会有人占领皇宫,你该耿耿于怀的是,为何李哲带走的只有那个不入你眼界的失宠皇后,而非是你。”

  “你……”德妃一滞,被我一语言中,脸上的表情复杂到了极点。

  “我曾说过,斗败了我,你也不会如愿以偿。我还说过,你当日所言,日后必共勉。到头来呢,你的下场还不如我。”

  德妃欲上前,被身后侍卫狠狠地拉住,痛得她涨红了脸,“萧重,休得将那些冠冕堂皇的话拿出来狡辩,你们萧家本就是狗贼,陷我江山于水火之中。你是奸细,你是叛徒,不会有好下场。”

  我踱步上前,掸了掸袖子,蹲下身,细细看她眉目,还是如以前那般细皮嫩肉,肤若羊脂,不似我,手掌的皮肤粗糙,面有苍白浮肿,从前那些被认为举世无双的美貌,再不存在,徒剩一副病态之容。

  “如今引敌之人是你,内外勾结的也是你,现在你站在我面前,看着我们被俘,一定是快乐到死了吧,为何不喜笑颜开,让我看着你那张恶心的脸如何得意扬扬?无须一副与你无关的表情,如果我能动,我一定会撕破你的脸,撕破你那张虚伪至极的脸。”

  我浅笑,缓缓起身,“我曾说过,我要亲眼看着这座皇宫分崩离析,看火烧连宅,看灰飞烟灭,如今终于如我所愿,不枉我这几年苟且偷生,不人不鬼。放心,德妃,我不动手,我会冷眼旁观。”

  再抬眼,天光早已大亮,照在一地狼藉之上,丝毫没有半分晦暗,依旧刺眼。那些容貌已经模糊的人,哭哭啼啼,幽怨声越传越远。

  李哲消失了,不知为何,从殿上一别之后,江欲晚挖地三尺仍旧没能找到蛛丝马迹。皇宫里狼藉一片,所有后宫嫔妃都被关在一个宫殿里,日夜有人把守。我是例外,被单独安排在一个院落里,与沉香相依为命。

  江欲晚让人送来上好的衣服、食物,还派了宫婢过来,我站在房门口,看到端着东西走进院子的侍卫有种恍如前世的感觉。曾经岁月,太监们端着银盘,将稀奇古怪的宝物盖在金缎下,利落地鱼贯而入,站在厅室里,排成一排。他喜欢跟在最后面,然后欣欣然地越过所有人,走到我面前,手指微挑,把银盘上盖着的金缎子一一掀开,而后眉目含情地欣赏我见到宝物时的表情。于是就有这样一种情感,需要永远被束之高阁,高高在上,如神佛一般,要敬仰,要受之而感激不已,要在沾染到每一点儿雨露后,每时每刻都心生荣光无限,只因为他是那样一个特殊的人。

  而李哲不知道的是,再美再奇的宝物,也只是一时风光,盖上盒子,放入暗房,便销声匿迹了。

  “萧小姐,这是将军送来的几件衣裳,还有些珠钗胭脂之类,请小姐享用。”侍卫木然地照本宣科,将几个木盘放在桌上之后,便鱼贯而出。我挥了挥手,让几名宫婢也下去,屋子里一下子清静许多,只剩我和沉香。

  “小姐,您还是换身衣服吧。”沉香想了想,改口称我小姐。

  我扭头看她,“李哲逃了,怕是你不能跟着他一起走,我允许你离宫,若是家乡还有什么人的话,我会给你盘缠送你上路,你无须侍候我。”

  “怕是我家里的人也不敢再收留我了,入了长门宫,家人不受牵连已是万幸,谁还敢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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