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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四


  那个破庙经过收拾,成了我的临时赈灾点。每天呼延平和段娉婷都来帮忙,呼延平组织了十几个男人,用以维持秩序。他当过小头目,管理工作做得井井有条。小慕容超也很喜欢黏着我,帮我一起给灾民派发食物。空闲时他最喜欢跟我玩剪刀石头布,缠着让我讲秦末刘邦项羽的故事。那首《亲亲我的宝贝》,作为我的保留曲目,又一次发挥了作用。

  发觉自己还真是有小孩缘,可能是我不摆大人架子,有层出不穷的游戏逗他们玩吧。慕容超现在虽然才三岁,却经历过太多流亡的苦难,脸上神情比弗沙提婆的儿子求思老成许多。不过终究只是个孩子,玩起来还是很疯。而比他大五岁的呼延静却人如其名,腼腆安静,每天静静地看着慕容超跟我玩,很少参与。

  粮食是刚开始一天派一次,每人领一个馒头。几天后发现花钱如流水,为了节约,我只能买更便宜的小米和高粱自己做,在破庙里让段娉婷带着几个女人熬小米粥和高粱糊糊,加入菜叶和盐巴。当然不好吃,仅能果腹。我的目标,便是不让一个人饿死。

  可是,我越来越担心,不知道要用我们自己的财物抵挡到什么时候。随着冬天到来,灾民越来越多,粗略估计总数已经上万。幸好罗什劝服了一些达官贵人捐钱,数目虽然不多,总还能拖一阵。可是,现在还没有一个强有力的支持者,所以我想到了一个人。与罗什商量后,我走进了城里最气派的大门。

  墙上的水墨山水,细致的屏风,厅堂中放置着一张豪华的罗汉榻。整个大厅布置得十分雅致,不愧为凉州第一大户。门房去通报,我在等待的过程中仔细打量这张大型罗汉榻。这种罗汉榻在魏晋时期的墓中画像上很多见,左右和后面装有雕刻花木图样的围栏。中间放置一几案,两边铺设坐垫。典雅气派,形态庄重,十分讲究。

  我正在以专业眼光打量,却看到一个儒雅的中年男子跨进屋,他眼光敏锐地扫视我,微微作揖:“在下李暠②,这位夫人便是名满西域的大法师鸠摩罗什之妻吗?不知找在下何事?”

  他的声音沉稳,衣着考究,唇上留着精心梳理的髭须。眉庭开阔,尽显英武之气,举手投足间雅量十足。此时的他跟罗什年纪一样,仍然保持着很好的身材,看得出平日定是勤习武艺。

  “妾身不请自来,万望李公子原谅妾身的莽撞。”我盈盈一拜,开门见山地告诉他,“妾身特为赈灾一事来此与李公子相商。”

  他没立刻回答,先请我上榻就坐,让仆人上茶。慢慢抿一口,然后看向我:“法师与夫人连日来以一己之财力设施粥点,姑臧城内到处流传法师之德。李某自然有所耳闻,心中钦佩至极。在下略有薄财,也愿为流亡百姓尽心。只是一己之力,终是杯水车薪。而凉王平叛不暇,李某此举无人赏识啊……”

  看他顿住,又抿口茶,我即刻明白。赈灾对他来说,是政治资本,他是个典型的商人兼政治家,要看成本与回报之比。我笑一笑,缓缓说道:“若是妾身没记错,李公子可是汉代令匈奴闻风丧胆的飞将军李广之后?”

  我知道他不光有个名垂千古的祖先——李广。他的祖父还是前凉张轨的将军、侯爵,父亲也很有名望,可惜死得早,李暠是遗腹子。不过这些与他的后人相比,也不算什么。因为他的后人,两百年后,将开创中国历史上最恢弘的盛世——大唐!(注:李唐建立者李渊自称为李暠七世孙,到底是不是,学术界仍有争议。)

  提起祖先,他露出一丝自豪的微笑:“在下确系飞将军李广十六世孙。先祖在汉初奉命到陇西征讨羌人,不幸战死。后世前来奔丧,将先祖葬于陇西,并迁全家于此。已历四百余年。”

  我点头,正色道:“李广将军一生征战却不得志,终不得封侯。年六十兵败,因不能复对刀笔之吏而自刎,实在令人扼腕。只是……”

  我停顿下来,引得他有些好奇,对我抱拳:“李某愿闻夫人高见。”

  “妾身冒犯,万望李公子恕妾身直言。”我欠身一鞠。

  看他脸色并无不妥,我继续说:“李广将军爱兵如子,身先士卒,兵士甘效死力,故而军中威德甚高。可惜自负其才,不讲谋略,一人神勇,却非统帅之能。心胸狭窄,公报私仇。又喜欢铤而走险,虽能立奇功,却也易招至大败。而最致命的,乃是不听调令,不为上司所喜,更与卫青甚至武帝处恶。李广难封,固然是命运作弄,却也是自身之过啊。”

  我一边说,一边观察。他终于忍不住了,沉下脸,想说什么,又顿住,再喝口茶,不一会儿面色便恢复如常,微微颔首:“夫人见解深刻,李某受教了。”

  心下赞叹,果然是个能成就大事的人,轻易不动声色,城府很深,而且器量极大,能屈能伸。史书记载他文武双全,喜好结交名士。性格沈敏宽和,年轻时便被人一致看好会有所作为。这样的人,在前秦还有吕光统治时期,一直蹉跎青春,郁郁不得志,必定是件痛苦的事。

  “李公子不为妾身一番胡言乱语动怒,这般肚量,难怪李公子早负盛名,只是可惜了……”

  我斜眼看看他。对这样有雄心又有城府的人,我不能像对待段业一样,用谶纬就可以蒙混过关。要让他心甘情愿地拿钱出来赈灾,必得分析利益,用民心所向以及日后的历史发展来打动他。

  “哦?可惜什么呢?”他挑眉,语气依旧沉稳。

  我微微一笑,朗声说:“李广将军一生令人扼腕,但若李公子能吸取乃祖之过,自可更胜一筹。李公子心思机敏,雄才大略,若是张氏前凉仍在,李公子出身名门,必会如令祖父一般,封候进爵。可惜吕氏趁大秦混乱,相机行事,占得凉州。李家未曾对吕氏做过一丝贡献,吕氏父子自然不会将李家纳入心腹。'学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本是好男儿之志。只是……”

  我故意停顿住,慢悠悠喝一口茶。此刻的他再也按捺不住,身子前倾,诚恳地说:“请夫人不吝赐教。”

  我紧盯他的眼,略微压低声音:“若此帝王家自身根基不稳无德无才,失却民心指日可待。吕光此人,昏庸谗信,子侄们更是不肖。公子坐等吕氏诸人纳贤,怕是要失望了。公子已年近四十,虽坐拥巨产,却无法趁此乱世建立万世基业。李公子,可是深以为憾否?”

  他眼露诧异,讶然地盯着我,面色阴晴不定。我将身子略微凑近他,声音压得更低:“公子赈灾,何须计较他人赏识,难道不可为自己日后创立霸业收拢人心吗?”

  据历史记载十年后,他在段业、沮渠蒙逊举兵反叛吕光时响应,便是在找机会。他被段业封为敦煌太守,不过段业无能,根本控制不住他,李暠在敦煌势力越来越大,终于在公元四百年自立为凉公,史称西凉,是十六国之一。而那时,他已经五十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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