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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五


  翌日回宫,我探手入袖,那小小的、坚硬的一方药石,牵扯着我的五脏六腑。我心中一激灵,浑身都颤抖了。

  “这是礬石,又叫青分石、立制石、固羊石。这种石类的毒性,要靠热的汤或茶来刺激。也惟有热的汤水,才能掩盖礬石粉末的涩味。毒性发作时很缓,只是闷气、出汗,通体发热……”

  高菩萨清楚地解释着。我记住了,深深记住了。这一面匆匆,也无风月可谈。我心中多少有些愧疚:这,可算是利用?是否又残留了旧情?他却毫无留恋一般,转身去了。

  依稀想起我曾对他说:“若真的相见,我会把欠你的都还上。”这不过是妄言,如今我欠他的,更多了。

  临行,冯清先行登车。我见冯夙执辔立于一侧,忽然心念一动,轻声对他说:“夙儿,驸马刘承绪一死,我便向皇上进言,成全你和公主……”仿佛是为了补偿他,也是为了掩饰我心中的不安。

  他皱了皱眉,有些哀伤地说:“姐姐,你不必笼络我,我……不会说出去的。”我深深一怔,我何时竟这般凉薄?他又说:“你就放心罢。”

  6

  离开平城,尚是严寒天气。一路上车盖相连,翠旗招展。白天行路,夜间便安顿在沿途的驿馆或行宫。途中虽有诸多不便,惹得娇生惯养的嫔妃宫人,日日背地里抱怨,但一想到洛阳的锦绣繁华,却又心向往之。

  每到夜间,冯清打起精神处理途中一应事务。因拓跋宏曾交待过我,我只得陪坐着。她并不擅长人事,我又无心真正帮她,本想存心看她笑话,却不料给事中王遇已将琐碎的事务打理得妥妥帖帖。

  王遇原是太皇太后身边的宦官,从内行令、中曹给事中、散骑常侍、安西将军,直到晋爵宕昌侯。如今拜了尚书,仍常侍于宫廷。他对冯清极为敬重,我见他这般行事,忽然想,太皇太后当日是否交待过,要他协助、庇护冯清?如此看来,他也是我的对手了。

  那日,抵达共县。洛阳有消息传来,刘昶和王肃进攻义阳,王肃屡破南兵,招降万余人。拓跋宏加封他为豫州刺史。而此时,拓跋宏已率兵渡过了淮河。

  “王肃原是南朝人,这次竟领兵攻打故国?”冯清似问非问,惊诧中带着几分不屑。

  我不置可否。环顾四面,却见今日众人来得齐全:袁贵人、高贵人、罗夫人,惟有郑充华因分娩不足两个月,身体虚弱,早早歇下了。我心中无端一震,似有念头尖锐地丛生。一面低下头,将留了纤长指甲的手,笼进袖中。

  礬石磨成了细微的颗粒,一如数年前,藏在猩红的指甲内。这并非偶然的念头,它被埋得深深的、死死的,直到一次又一次,冷水兜着头浇下,我勉力回旋、挣扎,才将这决心打磨得残忍而坚硬。

  袁贵人笑道:“皇后,王肃如今以北朝人自居。”冯清摇头道:“南人最无信义,只怕他是挟个人恩仇撺掇皇上……”

  此时,宫女恰好捧着一壶酪浆走上来。冯清停住了话头。我笑着起身,因我离她最近,便顺势走到了长几的另一端,只见几只素白瓷花碗渐次排开,宫女正提了长嘴锡壶,一一倾注。我随意拨弄那几只碗,笑道:“这酪浆,倒让我想起一个道听途说的笑话。”

  冯清矜持地望着我。我又笑道:“也是关于王肃的……”她不禁好奇,道:“说来听听。”我含笑点头,先直起身子,顺手将第一碗酪浆递与冯清。她虽然接了,眼中却掠过一丝疑惑。但我与她并无人前的争执,表面的和气依然维持着。因而这番举动,别人看来并不觉得突兀。

  我缓缓启齿道:“王肃是南朝人,初到北地,吃不惯这里的羊肉和酪浆,每日只饮茗汁,只食鲫鱼羹……”冯清忽然嗤笑道:“他倒还装腔作势。”我微带嘲讽地回应:“不错,装腔作势。”目光却是盯着她看的。冯清不悦,催促道:“然后呢?说下去。”

  众人凝神听着,我继续说:“数月之后,他渐渐也习惯了羊肉和酪浆。皇上赐宴,就问他,羊肉何如鱼羹,茗汁何如酪浆?”

  款款说着,一面却顺势以拇指、食指和中指,拈起第二碗酪浆。那温热的气息,旋即蒸热了我的手指。思绪在那一刻不受拘束地奔腾万里,乱了、散了,却什么也来不及想。终于,我拼命攒聚了所有的心神,冷静地,将中指往下一移,让那温热的液体没到我的指甲……

  她纵然无辜,但我顾不得了!这疯狂的念头一起,什么也顾不得了。我越慌乱,也越冷静。三根指头夹住碗沿,手腕轻轻一提,身侧的宫女却顺势接了过去。我心中一紧,几乎要惊呼出声,却见她就近端给了高贵人。耳畔轰然,一切声响都凝滞了。然而我这一颗心,却终于落了下来。

  定了定神,我勉强以平静的声音说道:“王肃的回答是,羊肉乃陆产之最,鱼者乃水族之长,所好不同,并各称珍。以味言之,各有优劣,羊就好比是齐鲁大邦,鱼就好比是邾莒小国,茶叶不中,只配给酪浆做奴仆罢了。”

  众人闻言大笑。这笑声中,我越发沉静起来。跪坐于长条几前,渐次拈起几碗酪浆,宫女依次端给袁贵人和罗夫人。我惟独不以目光回顾高贵人。

  此刻,冯清的笑意只露于眉间:“看来王肃很会说话啊。”她并无褒奖的意思,轻蔑却重了一层,“一个轻易能够移风易俗,抛却家国的人,凭什么让皇上如此看重?”

  行路至此,离洛阳已不远了,冯清仍然是窄袖夹衣,鲜卑装束。

  7

  天色微明之时,行馆里终于喧哗起来:高贵人殁了!

  消息传来,我的面色在晨曦中忽然现出前所未有的迷惘。翠羽心生怯意,手中捧着茶盅,颤抖不住,格格作响。我徐徐回头看了她一眼。她才勉强镇定,垂目敛容,上前奉茶。

  我最初并不惊惶,只是一种麻木了的冷静。不禁又伸手抚摸着夜里漂洗了许久的指甲,那猩红的颜色,隔夜看来,竟是破落不堪的凄怆。

  数年前,当嬿姬怀着恪儿的时候,我也曾如此准备过。然而,当初终究下不了手,如今,却是置她于死地了。冥冥之中,这似乎是一个圈套。我兜了许多年,终于还是在这一念之间,身不由己地陷入万丈深渊。这一次,才是真正的万劫不复。

  我这才怕了!仓促赶去,恪儿的啼哭声,悲恸而无助。我一进门,他倏然抬起泪眼,和满室的人一起看我。我忽然有些无措。这踌躇的当口,他已用力挣脱了宫人的抱持,跌跌撞撞地向我奔来。我蹲下身,恍然张臂,接住他瘦弱的身躯。他这次的力道很大,冲撞的一瞬间,我几乎要向后倒去。

  他在我怀里大哭,几近嘶哑而抽噎。我无力地抚着他的后背,忽然想,他一贯文弱,连大声说话都很少,这样清亮肆意的声音,一次是欢喜地叫我“昭仪”,那声音里还有些骄傲;另一次,却是此刻。

  我的悲伤来自于这份感慨,以及心底的畏惧,于是,泪水也恰当其时地落了下来。冯清默然凝视着,终于向周围呆立的宫人开口:“你们带二皇子下去休息,照顾好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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