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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三


  冯清一字一顿地说完,重又昂首挺胸,目光于电光石火的刹那间,落到了我身上。我缓缓抬头,迎视着她失神而怨毒的目光。我深知自己的身份是尴尬的,这一身汉装更是刺眼。而我心中亦有些惴惴。这无疑是我期待的,然而这道圣旨下得太早,也是无疑。

  洛阳,自有拓跋宏的威慑;而在平城,皇后仍是鲜卑装束,以东阳王为首的宗室权贵亦不换装,谁又敢轻易换呢?连恪儿也不得不换回胡服,他向我诉道:“昭仪,母亲不让我再穿汉装……”我明白嬿姬的用心,她岂能让恪儿站在我这一方,无形中去反对皇后呢?

  我亦不再坚持,只是抚摸着恪儿的额头,笑道:“等到了洛阳,他们一定会换汉装的。”眼下,我又何须去撩起冯清的怒火,且让她郁积着,到了洛阳再迸发吧。

  此时,拓跋宏已无暇北顾。他又离开了洛阳,任命七弟北海王拓跋详为尚书仆射,与李冲共同留守洛阳。他和三弟拓跋干、六弟拓跋勰,率军亲往淮河一线督战。

  残年未尽,罗夫人分娩,生的是一个男孩。她是贞静安宁的性子,不愿张扬;冯清也无心替她张扬,因为郑充华的腹中,还悬着她的希望呢。

  这一年的正月,冷冷清清地过了。拓跋宏在军中,我在平城,音讯不通。太和十九年又在仓促中到来。

  郑充华临盆,生的果然是一个男孩。众人都会察言观色,一齐向冯清道喜。冯清素来端凝,此刻也不免喜形于色,忙不迭差遣宫人,把这个孩子众星拱月般照顾起来。这欢喜,越发衬出我的凄凉。

  我去看了罗夫人。她自绣绷中抬首,银针别在襟上,五色丝线缠在指间。我们并不算熟吧,单独相对的时候亦很少,但是,那层应有的隔阂,却很淡很淡。她笑着让了一让,神色间有些疲倦,却又有着安宁的欢愉。

  她领我去看熟睡的婴儿。刚满月的男孩,皮肉泛出柔嫩的粉色,这是她第二个孩子。我欢喜而又心酸,俯身看了片刻,感慨道:“中宫那么热闹,这里却冷清了。”

  “这样反而好呢。我喜欢安静,也希望孩子们安安静静地长大。”罗夫人微笑着,细长温婉的眼睛弯出柔和的弧度。仿佛世间没有什么事,能够让她不平,让她嫉妒。

  然而,我却因此而不平,而嫉妒了。

  正月之后,离开平城的日子越来越近,我心中越是欢喜,越是忧惶。

  一旦离开平城,我真正是举目无亲了。父亲长年卧病,无法南迁,我母亲自然要伺奉左右。到了洛阳,我再无亲人能够倚仗。冯诞是冯清的兄长,却不是我的;冯夙尚需我提携,又如何能指望?至于冯脩、冯聿,路人一般,更不必说了。人说我好家世,然而这家世又是这般凉薄。

  启程之前,拓跋宏有诏书来,允许我和冯清回府小住几日,权当作别、尽孝。这额外的恩遇,已让人称羡了。

  择了吉日,轻车简从,我又一次站在昔日的朱门绣户。宫廷的锦绣繁华烙在我的生命里,对照此地,竟觉得万般凄凉。连昔日曾有过的恣意欢畅,此刻都记不起来了。

  父亲病得很重。母亲俯下身,再三唤他,他的眉眼才有一丝颤抖。眼皮只是微微一挑,随后,目光虚弱地游移着,最终凝滞于我的面容。他唇角僵硬,似有笑意,然而终究没有笑成,却连眼皮也沉重地阖上。喉间只余极轻极细极长的一声叹息。

  我早已忘了拭泪。悲从中来,这悲伤中还渗着埋怨、委屈和内疚。冯清也红了眼圈,上前几步,俯身探视,随之竟跪坐在地上,努力将脸凑向父亲。“皇后,这可使不得呀。”我母亲惊道。冯清并不看她,只是摆手制止她说话。

  我不觉也呆了。因为记忆里,她似乎从未如此。

  “爹,爹……”她此刻只是一声一声,喃喃地、失神地唤着,仿佛受了无限委屈。父亲又勉强抬眼,努力睁目看她。他从前并不宠爱这个女儿,此刻,却是满眼的怜惜。冯清将脸埋在锦被中,含泪道:“爹,女儿要去洛阳了……”

  我蓦然明白,她为何这般委屈了。她继续喃喃泣道:“恕女儿不孝,不能伺奉您终老……母亲葬于平城皇陵,恐怕今后也不能年年祭扫了……”父亲最初只是安静地听着,然后以浑浊而低沉的声音打断她:“清儿,你为何不换汉装?”

  冯清立刻噎住,我的泪水却再次涌出,感慨而又欣喜。父亲缓缓地说:“皇上的诏令已经下了。你是皇后,不能公然反对。”

  冯清委屈地说:“爹,我没有……”

  “那么,就换汉装吧。”这是父亲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然而,他对我却无一言。我心中大恸,终于流泪请求道:“爹,您和我也说两句吧。”他的面上霎时浮现出温和而怜悯的微笑,轻声说:“洛阳是更广阔的局面……你,好自为之罢!”

  我跪伏于地,瞬间泪流满面。

  4

  我和冯清一前一后退出。她缓缓地走着,颀长的身影显得无助而茫然。“有生之年,我从未和爹这样亲近过……”她的每个字都透着惆怅和幽怨。我怔怔地,又听她喃喃地说:“爹以前那么疼你,还有你娘……”说得很慢,那停顿的间隙,或许就是回忆吧。

  我满心酸楚,轻声道:“清儿……”她蓦然回过身,不过须臾,她眼中只余下怨恨。那么冷漠,却又那么炽热。我不禁哑然,心中热了又冷。这一冷,却真是坚硬如铁了。

  午后小憩。人倚着茵褥,双目微阖,心思却是清醒地转着。这一转,便是许多年的悲喜。如今,到底走到了这一步。我长叹一声,又缓缓睁目,娘恰在此刻悄声而来。我欠起身,如孩提时那般扯了扯她的衣袖,那熏了沉香的绸缎,让人心思安宁。

  她含笑望着我,欢喜而又忧愁地唤道:“傻孩子……”先是嘘寒问暖,又细细地问起宫中之事。我淡淡叙述,这些事说起来,仿佛不是我的。她却时而轻抚胸口,时而摇我的手,庆幸、担忧,而又感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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