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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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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安公主带了小女儿冯妍赴宴。冯妍才七岁,生得粉雕玉琢。她唤我姑姑,唤冯清却是“皇后”。拓跋宏笑道:“今日家宴,不必拘礼。皇后也是姑姑。”冯妍的面颊上现出一双米涡,甜甜笑道:“两位都是姑姑,那么,叫您呢?”拓跋宏想当然地接口:“朕也是你的舅舅。”冯妍却忽然响亮地叫出一声:“姑父!” 众人撑不住大笑。我微微侧首,与拓跋宏含笑相视。那一瞬间便有一种痴心,若是寻常百姓,寻常夫妻,这温情够不够安抚我的期许呢? 不堪细想。却忽然留意到冯清以手巾掩口,似不露痕迹地抹去了隐约的笑意。她仍端坐,不苟言笑。拓跋宏看她一眼,稍一迟疑,终于低声在我耳畔吩咐道:“妙莲,你去敬皇后一杯。” 我一怔,在一片笑语中幽幽地问:“为何?”他并不解释,以不容置疑的口气,轻声重复道:“你敬皇后一杯。”我盯住他,泪光盛在幽怨的眼窝中,分外晶莹。他终于不忍,叹息道:“妙莲,宫中自有礼节……”我心中明了,在低头的那一瞬间,攒了许久的泪,亦猝然坠下。 然而面对冯清,那泪光却早已敛去,只余一点凛冽。众人看来,我仍是温婉的模样。“臣妾自进宫以来,诸事多劳皇后担待,臣妾感激不尽。借今日家宴,请皇后受了这杯酒吧。”说罢,一饮而尽,一并咽下了胸中的不平之气。 冯清安静地看我饮下。这才淡淡一笑,缓缓执起面前的酒杯,只是轻轻一抿。 我复又坐下,目不斜视。拓跋宏的目光带着怜惜,轻轻拂来。我侧脸的紫玉发钗,衔着亮盈盈的坠子,在灯火璀璨的映彻下,摇曳出通明而冰冷的光,不知不觉间隔绝了我们的温情。 4 这晚,月凉如水,我终于寻了一个间隙,悄然踱到殿外。心中只是惘然。暗自思忖,这中间定然发生了什么……双手扶着廊间冰凉的栏杆,正对着夜色中的一池碧水。不期然,却有一个颀长的身影,覆上了我茕茕孑立的倒影。 蓦然心惊,回头却是他。我讷讷地唤道:“彦和。”且喜且忧。他端正的眉眼浸润在清凉的月色中,温和的轮廓便平添了几分柔润的气息。 他听我如此称呼,不觉一怔,欠身道:“昭仪。”这一声,极其清晰。他轻轻一拂袖,便将殿中的歌舞升平拂到了身后。他是盛世华章里得天独厚的人。我这一瞬间,心思也漾了开去。 过了许久,才低鬟敛袂:“我正该当面说一声谢谢。”他的唇角有恣意轻扬的弧度:“那么,我也该向昭仪道喜。”我心中迷惘,喜从何来?他远眺夜色中的沉沉殿宇,又道:“重回宫廷,可算一喜?”我怅然一笑,心知他刻意忽略了我眉梢的薄怨。 “其实,您也不必谢我。我曾说过,皇上绝不是薄情冷血之人。”他兀自凭栏,微笑浅淡。说到皇上,他总有无比欢喜和敬重。我微笑道:“可是除此之外,我还要谢谢你的白獭髓、玉屑和琥珀屑。” 他不禁凝神来看我的脸。我正含着一泊温和的笑。他微怔,摇头叹息:“其实,皇上未必真的介意。但我斗胆揣测,您介意容貌,甚于皇上。”我颔首不语。他是懂得的,固然是为取悦君王,但这容貌,以及由此而衍生的性情和才华,却是惟一能够支撑我的自信、骄傲与尊严的。 或许是不想使我挂怀,他豁然笑道:“我只是偶然得之,不足为谢。”然而,我心知白獭髓罕见,玉屑和琥珀屑又是何等贵重。因而深施一礼,郑重地说:“多谢始平王殿下。”他坦然受之,神情自若。 这一晚,一反常例,他并非梳髻戴笄、褒衣博带,却是一身赭红的鲜卑袍子。初看时,不免疑惑。但转念一想,却懂了他的用心。因为拓跋宏虽以冕冠衮服上朝听政,但常服仍是鲜卑式的。倘若今晚,殿中诸人只有我和他身着汉服,恐怕会惹人非议吧。想到这一层,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了。 静默片刻,拓跋勰忽然正色道:“昭仪,你可想知道王肃的消息?”这一问,话题急转,思绪亦是急转。我惊道:“殿下有他的消息?” 拓跋勰徐徐道来:“他是雍州刺史王奂之子,曾任南齐的秘书丞,然而并不以文才见长。”我一惊:“这个王,可是琅琊临沂王氏?”这是南朝最为显赫的世族之一。 拓跋勰颔首,以旁观者的冷静,继续陈述事实:“上个月,雍州有变。王奂被朝廷所杀,其子王彪、王爽、王琛、王弼,以及女婿殷叡,都被诛杀。”我暗自心惊,急问:“王先生如何?”拓跋勰道:“惟独王肃得以逃脱。一过淮河,便是我朝疆域,应该不会有危险了。” 我这才定神,心里一瞬间起了许多个念头,却一个也抓不住。风声簌簌,树影婆娑,他的面容也覆上了明暗不定的阴影。我不动声色地问:“那么,殿下打算怎么做?”他沉吟道:“届时,我将向皇上引见此人。王先生曾在冯府,昭仪或可进言。”我忽然沉默,声音微冷:“殿下这是在唆使我干预政事么?” 他侧身望着我。一半神情藏匿于阴影之下,那声音却是果断有力:“不敢。只为王肃是南朝人,熟知南朝礼乐典籍,又善谋略,皇上正致力于汉化,我不愿皇上失去这个人才。” 我一怔,说道:“皇上礼重汉人,若王先生前来投奔,皇上不会不用的。”拓跋勰的眸子里,有一点凛冽的寒意,他正色道:“不仅仅是用,应是重用。” 我心中一震,不免重新审视他。他坚毅的唇角,未曾有半分动摇。我苦笑道:“彦和,你曾说过,你要守臣子的本分,也是为我计量。如今,你仍守你的本分,却无法体谅我的难处了。”抿了抿唇,又黯然道,“你们兄弟之间,亲密至此,尚有难以启齿的难处,何况于我?”说到此,不免心灰意冷。 拓跋勰深看我一眼,虽有哀怜之意,开口却极为冷静:“是勰强人所难了,在此谢过。但昭仪有所不知。南朝永明皇帝病重,皇太子业已去世,如今储君未定。皇长孙和二皇子皆有可能。王肃曾属二皇子麾下,他的族弟王融,以文辞扬名江左,如今正是二皇子的幕府之人……”他不再枝蔓,只下一个结语:“王肃如今虽不能见容于南朝,倘若二皇子果真登基,那情形就大不一样了。” “殿下的意思,是我们要为皇上争取王先生?”我凝神望着拓跋勰。同时想到近来沸沸扬扬的南伐之议,他未曾出过一言,目中便灼灼而有深意。 眼前的始平王不是那醉迷诗书、不谙朝政的青衫少年,他如今意气风发,是大魏天子的肱骨之臣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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