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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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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含笑应道:“好。”说得那般轻巧。仿佛这只是偶然抱恙,不日便可痊愈。他随之微笑,仿佛得到了极大的安慰。 我说:“我现在的样子一定很丑。”他笑道:“哪里,你何时丑过呢。”我又说:“我这个样子实在不适宜让皇上看见。”他微微俯下身,问:“为何?” 我略一思忖,才回答他:“昔日,李夫人病重时,汉武帝每次去探望她,她都避而不见。只推说妇人貌不修饰,不宜面君。汉武帝苦苦请求,许诺赐予李家子弟高官厚爵,终不能见上一面。”拓跋宏叹道:“那李夫人未免也太过无情了。” “其实并非如此。”我缓缓解释道,“李夫人的姐姐曾经问她,为何如此。李夫人说,以色事人,色衰而爱弛。我病中的容颜憔悴丑恶,若让他见了,必然影响我昔日在他心目中的地位。不如不见,保留我在他回忆里美好的印象。他日后念起我,必然会眷顾李家。” 拓跋宏诧异,不禁长叹:“这女子的心机……” “这女子的心机也是出于无奈。她一开始就知道,自己不过是以色事人。”我淡然接口,仰面望着他的眼睛,“我本该效仿李夫人,对你避而不见。”他微有惶然,道:“这是为何?”我凄然一笑,并不答语。他似有领会,问:“你觉得你也是以色事人么?”我不答。随后,两个人都沉默了。 “皇上乃松柏之质,臣妾却是蒲柳之姿。能够伴您六年,臣妾已经知足了。”许久,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将喉中的酸涩之意一并吞咽,又道:“李夫人不见汉武帝,是因为她有所求,她顾念家族的荣辱,她希望皇帝照拂她的家人。但,臣妾并非如此。那是因为,臣妾对您,一无所求啊。”这番话,娓娓说来,半真半假,那悲伤却是彻骨的。 “妙莲!”他惊悚而动容。袖子一抽,我亦适时地扬起头来。他说:“妙莲,你有什么要求,我一定尽力满足。只要你能好起来。”我一言不发,只是凄然微笑。我们之间,毕竟还是有那么一层,横梗着,无法释怀啊。 我并不是真的对他别无所求。只是此刻,当一切行将结束的时候,我泪流满面,挽留不住。只希望,我毫无杂念地爱过他一场。哪怕最终一无所有。 我忽然固执地说:“皇上,我想起来。”我支起身子。拓跋宏无奈地扶住了我。那过于消瘦的臂膀,让他在一握之间深深一震。 那端丽万方的霓裳羽衣,流光溢彩的珠翠花钿,通通都收了起来。病中的人,憔悴如斯,即便有心,亦无力描眉画唇。连那高大明亮的铜镜,也蒙上了尘埃,一如这暮气沉沉的岁月。 此刻,我那一头披散零乱的长发,复又堆成高髻。一枝金步摇斜贯而入,那凌空欲飞的凤凰衔着一串长长的明珠,在发间摇摇欲坠。苍白的脸颊,上了铅粉,涂了鹅黄,点了娇靥……一切还似旧时装扮。只是,镜中人却失了光彩。 悲从中来。我猛然抽身立起,将所有的精力都集中于一瞬。我说:“且让我再为皇上弹一曲。”琴几已经移了过来。拓跋宏默默无语。 我勉强坐下。屏息静气,许久,才将双手搁上琴弦。以赴死的绝望和坚定,十指轻翻,一段如心情一般忧伤的曲子便在寂静已久的屋里清越地流淌出来。 “行行即长道,道长息班草。邂逅赏心人,与我倾怀抱。夷世信难值。”我轻声起唱。甫一开口,声音难免生涩,然而,接下来却是异常清晰的一句:“忧来伤人!” 拓跋宏深深一震。我并不看他,继续唱道:“平生不可保。阳华与春渥。阴柯长秋槁。心慨荣去速。情苦忧来早。日华难久居。忧来伤人!”这字字句句,含情泣血,仿佛是我的写照。声音不觉哽咽了。“谆谆亦至老。亲党近恤庇。昵君不常好。九族悲素霰。三良怨黄鸟。迩朱白即頳。忧来伤人!” 唱到此,胸中的悲痛,自觉已无力承受。勉强调息了片刻,才能以哀绝低缓的声音,唱出最后一段:“近缟洁必造。水流理就湿。火炎同归燥。赏契少能谐。断金断可宝。千计莫适从。万端信纷绕。巢林宜择木。结友使心晓。心晓形迹畧。畧迩谁能了。相逢既若旧。忧来伤人!” 反反复复,唱的只是那刻骨铭心的一句,忧来伤人,忧来伤人! 5 拓跋宏一走,这颗心,是真的没了着落。 在不分日夜的昏迷辗转中,那些昔日欢畅的景象,不断重叠。还有业已去世的冯滢,总是微微笑着,反复问,姐姐,你过得好不好,过得好不好? 我过得好不好。我在短暂的清醒的辰光里,也这样问。 恍恍惚惚,想起那年六月盛开的莲花。那天,她们穿着鲜卑盛装去见他,独我穿了汉装。对襟式样的淡粉衫子,玉色烟萝的轻纱“半袖”,盈盈袅娜的青碧罗裙;挽一个风流别致的飞云髻,拈一枚烂漫明丽的翠花钿…… 那时,便有几分赌的心思。我其实是甘于冒险的女子啊,因我知道自己美而卑微。在后来宠冠后宫的日子里,我总是暗自庆幸当初的决定。当初,年龄尚小,我未必能够清晰地觉察到自己的处境,但后来回忆,却不免惊出一身冷汗——若当初不能进宫,我便如寻常官宦人家的女儿一样,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撮合下,嫁到另一个宦仕之家。而我是庶出,汉姓的簪缨大族是不屑与我联姻的;我无鲜卑血统,高门良第的鲜卑家庭亦未必看得上我。 是拓跋宏,他的出现,唤起了我深藏不露的傲气和野心。原来我低眉顺目,却一直是这般好强的。那份隐匿已久的不平之气,在后来的耳鬓厮磨中,暗暗寄托于他——凭什么汉人要与鲜卑人为奴?凭什么汉族女子就不可以正位中宫,享有天下尊荣? 胸中久久不能平。至今,我仍然不甘。但,这一路走得心力交瘁,却落得个千疮百孔的下场。我还能如何?心头翻起旧怨新愁。只希望,他快些儿回来,快些儿回来……我还有满心的抱负,我还有满腔的柔情。但我,从未如此绝望无助过。 已经过了三五日吧。于病中人而言,时光直是无情物。 那日,纱帘轻卷,我木然转过脸,明亮的光影照进来,刺得我目中酸痛。正待问,却听闻一个慈和蔼然的声音:“妙莲,我看你来了。” 是太皇太后。她微微笑着,坐在床畔。眼神柔和,一瞬也不离我。我屏息静气地望着她。她穿半旧的淡青色交领窄袖长袍。光亮的发,在脑后盘成一个高髻,发间只别了一枚金簪。如此简单,如此朴素,却有一种震慑众生的威仪,从她丰润的脸庞、饱满的额头、清湛的目光、紧抿的唇角中,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 她这番神情,是容不下丝毫轻狂与傲气的。人只能在她含笑不露的威仪中,油然而生一种压抑和敬畏。 她说,皇上去方山,已经有好几日了。宏儿仁孝,费心营建我的永固陵,不知它能闲置多久呢。 我闻言默然,何处又是我的葬身之所呢? 她说,清儿前些日子也进宫了,名分暂时未定。原是想等你好些了,可以亲见她的受封大典…… 我心中一沉,然则,她的地位会在我之上么? 她说了很多很多话。我一言不发,似听非听。她终于叹道:“你病成这样,可如何是好。”我缓缓抬目,道:“妙莲不肖……” 她默然,许久,忽然拭去泪,换下悲戚的语调,说道:“我看,生死之事,做到这一步,也够了。既然药石无灵,不如……”她神色一凛,看住我,到底还是绝然道出:“不如祈求佛祖的庇佑吧。” 我怔怔地,过了许久才悟出来。然而,心中最初并非畏惧和伤痛,只是不信,喃喃地问:“然则,是要我出家么?”我只是不信。但是,声音终于颤抖。望着太皇太后凛然的神情,我蓦然大悲,失声道:“不,不,我不要!我宁可死在这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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