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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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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妈,冯滢……”我喉中又有了哽咽之意。她以眼神制止我,轻声道:“妙莲,你如此伤痛,我现今最不放心的就是你了。” 我恍恍惚惚,却想起那日,冯滢的那一声“姐姐”。如今响彻心头的,只是凄凉的回声。她说:“没事。只是想好好看看姐姐罢了。”而这一句,竟是永别。她声音里的绝望,以及泪眼中的诀别之意,我竟全然不觉。而我,又何曾好好看过她? 此刻,情不自禁,向着我眼前惟一的亲人,悲泣道:“我不曾照顾好她,我对不住滢儿……”心头千回百转,然而,这一层愧疚是无法以言语尽述的。 “妙莲!”太皇太后微带谴责地打断我,须臾,又叹道,“我的两个侄女,如今已经去了一个,我总该尽力保住那剩下的一个……”她的眼睛微微红着,然而泪水毕竟没有落下来,只是以一种看彻生死的绝然与凝重,最后向我说道:“冯滢已经过去了,你得顾着自己,好生养病才是。” 然而,我的病,终究是一日重过一日了。 那日,意料之外的,罗夫人竟单独前来探病。 我微微欠身,只礼节性地和她寒暄着。“怿儿可好?”我忽然问道。怿,那个欢喜的字,是我的意思啊。然而,欢喜的,终归是他人。 罗夫人微笑道:“他很好。日后我告诉他,让他亲自来向你道谢。”我亦微笑:“那倒不必。我只将这份薄愿移注到他身上,愿他一生欢愉。”这番话,却是真心的。尽管那孩子,我至今也只是在襁褓中见过几次。 罗夫人一怔,含笑轻叹:“是呀,这份心愿,于你我已不可得,那就寄托于他吧。”言毕,微微侧首,道:“贵人,请多保重。”我有些迷惘。对于她,毕竟是有些隔阂的。然而她这番话,似乎有别样情分,又让人心中熨帖。 “贵人不妨看开一些。”她微笑着,迟疑片刻,终于说道,“小冯贵人的事……皇上已下诏厚葬。身后哀荣,尽管与死者无涉,但于生者,多多少少总有些安慰吧。” 话虽如此,只是我的心,并不能轻易释怀。我将她这番话全然当作客套,似笑非笑道:“多谢。” 她再一次迟疑。片刻之后,才又启齿:“皇上曾经说起北平王的事。他也是无奈,平阳长公主是皇上的亲姑姑,如今又病入膏肓。她为世子求婚,皇上怎能拒绝呢?何况,太皇太后也……”她的声音,适时消融于微弱的气息中。 我若有所思地望着她。她的眼中,隐约有担忧的神色。沉默了些时,又婉转说道:“皇上此举未尝不是在保护冯家呢。” 我心中惊疑。罗夫人又缓缓道来:“纸上谈兵的故事,你一定知道。赵括被任命为统帅,执掌天下兵马,他的母亲不喜反忧……知子莫若母,她知道赵括不能胜任,必然会招来杀身之祸啊……” 我心中已然通明。冯夙无才无德,确实不堪承受这番荣耀。但,罗夫人通书史,却未曾见她如此这般。果然是深藏不露之人。 我有了敬意,同时亦有了更深的戒备。惘然一笑,问道:“你我平素并无特殊的交情。如今,你为何要如此宽慰我呢?” 罗夫人并不惊讶,亦不回避,只淡淡一笑:“其实,我仰慕贵人的才艺和学识。但你我之间,总因身份相关,无法相亲。如今,我说这些,只是希望能宽慰你心。” 我长叹一声。若在平时,我未必会信。但病中绝望的人,一颗心,因了寂寞,仿佛格外柔软、细腻。我丝毫不疑。其实,我心中,又何尝没有倾羡过她的素淡安宁呢。 此刻,我在枕上微微颔首,咽着泪意,道一声:“绾衣。” 2 病了许久,也没有起色。 我常常梦见冯滢。我也常常忘记,她与我已是死生契阔了。 我梦中的她,依然是温柔静好的模样。我问,妹妹你还好么?她迷离地望着我,只是微笑。我们其实也不曾相亲,毕竟并非同胞。但宫中六年,即便不是形影相随,也是荣辱与共的。 那日,又自梦中惊醒。恍惚间,听闻帘幕外有窃窃私语的声音。模模糊糊,只听一个娇稚的声音说道:“太皇太后说了,病重的人如果一味梦见故去之人,是不祥征兆……” 我心中似被重物堵住,挣扎了许久,才勉强出声:“翠羽!”这一声,有些凄厉。我紧接着再问:“翠羽,这是谁在说话?” 一阵细细索索的声音,渐渐远去了。翠羽慌忙来到榻前。眼角犹有泪痕,神色颇不安宁,只低首劝道:“是宫人不懂事,惊扰了贵人……”我固执地问:“是谁?”只觉得那声音不同寻常。必然是我熟悉的,却想不起来。 “都是贵人跟前的,一时无状,您就别计较了吧。”翠羽强笑着,竭力想转移话题,“今日,庭中红梅开得热闹,不如折一枝来插瓶……”我默默地望着她,说道:“其实,她刚才说了什么,我也没有听见……”言毕,黯然一笑。事实上,刚才听到的话,在此后数年,我都无法忘却。 翠羽默然。在随之而来的缄默中,我忽然听到隐约的嘈杂,似乎掺杂着巫师祝祷声,又似乎……似乎还有妇人的呼叫哀号……我悚然问:“什么声音?” 翠羽懵然睁大了眼睛,不明所以。我又问:“这样吵,你没听出来?”翠羽惊惶,顾盼左右,不知所措。在原地踟蹰了片刻,终于,她冲口而出:“是了,是了!是高贵人今日分娩。” 我心中一震。原先抛却的怨与恨,以及那深藏的伤悲,在此刻摄住了我的心。我闭目,勉力翻身面壁,以失控的声音说:“快,快,关上门窗,我不要听。”这不是我。我总是这样,时好时坏。有时豁然,想着要安心将息;有时却焦躁,寝食难安。心中忽然静下来,我面壁流泪,莫名的悔意蔓延心上。 冯滢分娩时,也是这般痛苦么?我无法体会,恐怕永远永远也无法体会了吧。 高贵人的第二个儿子,终于也平安降生,是五皇子拓跋怀。 眼下正值太平,宫里又重现了喜庆。悼念冯滢的,大概只有我这百无聊赖的病中之人吧。我暗想,若我这般去了,恐怕也是船过无痕。那淡淡的悲伤的涟漪,不多时,就会散的。 这样一想,心中便是彻骨的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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