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踪报道(76)_石穆海

七十六

　　以前他们是无话不说无话不谈的好朋友啊。那时加上李言周他们三人，由于高中时就是好得一塌糊涂的朋友，到了北京很快就发展了这种友谊，每逢节假日，他们必定会在一起聚聚。青春年少风华正茂的学子，正是个性张扬思想没有牢笼的季节，谈理想谈志向谈人生谈抱负甚至谈今后找什么样的女友，都毫无顾忌，往往谈着谈着突然纵声大笑，而这种直抒胸臆的天马行空往往通过挖苦讽刺调侃打趣来激起豪情万丈。当然他们也有庄严肃穆的时候，这就是皓月当空当他们对着邈远星汉表白心迹时，一个个都有焚香叩拜义结金兰那份神圣般的虔诚。

　　回到清源后，各自都找到了份理想的工作。初始的头一两年，他们仨还恪守着当初的誓言，友情仍然散发着纯真与芬芳。也许个人工作过于繁忙吧，渐渐地三人聚在一起的时间少了，甚至连打个电话互致问候都成了稀罕的事情。三人中方诺亚与李言周还是当初的性情，无论隔多长时间见面，那份亲密无间仍然不改当初的浓烈。季贤臣呢，方诺亚与李言周就很少能约动他了。这，他俩能理解。那时季贤臣参加工作不久，他还是那时袁副市长的临时试用秘书，他当然要靠兢兢业业靠勤奋靠才华靠实际行动赢得袁副市长的认可。他不应约似在情理之中。慢慢地，方诺亚感到季贤臣不像原先的那个季贤臣了。具体的方诺亚好像也说不上。不，一个细节或情节往往将人的本性揭示得淋漓尽致。

　　那是季贤臣给袁副市长当试用秘书的第二年初冬季节，朔风怒吼，天寒地冻。季贤臣陪同袁副市长视察高陵县返回路过清源江时，发现20多米远的堤岸上站满了人，指指点点围看什么。季贤臣喊一声停车，他飞快地奔到出事地点，眨眼工夫，就又急吼吼地奔了回来，说有个老太太不慎落入江水里了。不容置疑地对袁副市长说--那似乎不可更改的命令式的口吻令人感到季贤臣倏忽变成了袁良明的顶头上司："您得下到江水里救人。"然后对随同采访、当时还是记者的方诺亚说快快快赶快打开摄像机。

　　当晚清源市副市长袁良明跳进波涛汹涌的江水里救人的新闻上了中央电视台和省台的新闻联播，央视并且加了短评：《人民公仆的本色》。这，成为当时一大新闻。画面上人们看到浩瀚而混浊的江水岸畔，只见袁良明副市长生死不顾地纵身跳到江水里……然后将救起来的老太太扶进车里，顾不得自己浑身湿淋淋的冻得哆嗦不止，拿出自己的干衣服，硬是披到老太太的身上，又命令司机赶紧往医院开，来不及换衣服的袁良明副市长亲自叮嘱医生，一定要好好检查老太太的身体……感动得老太太热泪盈眶，抖动着瘪瘪的嘴巴说："我想去洗几件衣服，哪承想……要不是碰到袁市长这天大的好人，我早就到阎王爷那里去了……要是袁市长有个好歹，我我……我老婆子怎么有脸活在世上……"袁良明同志回答得也挺到位："老妈妈，我就是您的儿子，您不要见外，安心养病吧，医疗费您不用操心，我会替您支付的。"总之袁良明同志把这篇文章做足了，据说居然引起中央省领导的高度评价："这才是党的好干部应具备的可贵品格，如果我们党内多一些像清源市袁良明副市长那样的好干部，人民群众怎么不会同心同德地跟党走？"只有全程用摄像机记录这件事情的方诺亚清楚，这条新闻里有多少内幕故事啊：

　　故事之一，从小就在江边长大的季贤臣知道，袁良明同志救人的水域本是一片浅水滩，一直延伸到江心30多米远的地方最深处都只不过到胸脯那儿，别看江水翻腾，险情如魔，其实并没有任何生命之虞。故事之二，所谓袁良明同志拿出自己的干衣服宁可自己不换也要给老太太披上云云纯属无稽之谈，那干衣服其实是季贤臣的，是季贤臣递给袁良明同志的。故事之三，为突出袁良明同志在激流里与江水搏斗置生死于不顾的高贵品格，画面上人们看到波澜壮阔险象环生，这是季贤臣先找到方诺亚要他通过电脑如此这般合成，方诺亚坚持原样编辑，原样上送，说按你这么办就是策划新闻了，造了假了。季贤臣很不高兴地找到当时还是副台长的杨云龙，用了许多特技手段才营造出了这种惊心动魄的效果。

　　袁良明同志当年就被评为全国十佳公仆。

　　季贤臣呢？袁良明同志从北京领奖回来就明确宣布他就是自己的正式秘书。而且特别宠信这个给他带来巨大声誉、脑子活络很有才华的年轻人（那时真是好戏连台，季贤臣又以袁良明的名义写了几篇很有见地的关于改革开放的论文，均见诸于省委内参《政策与决策》和省报的理论版），袁良明同志还不把他视若掌上明珠？可在方诺亚李言周那里却是四个字："真做得出！"自然对季贤臣的行为嗤之以鼻，隔膜好像就从这时开始了。但不管怎么说，那条影响深广的、多半事实都是策划出来的新闻让袁良明与季贤臣都成功了。

　　很快，袁良明与季贤臣都声名鹊起。声名鹊起的季贤臣似乎一下子找到如何在官场"混"的美妙感觉，就更没有多少工夫与方诺亚李言周等人聚会了，推脱的理由是要为袁良明同志准备讲话稿或网上查找资料云云。再往后就开始打起了官腔。方诺亚李言周二人岂是阿谀奉承之辈，哪能受得了这个。不要说"苟富贵，勿相忘"那意思的话犹言在耳，何况季贤臣并没有"富贵"起来呢。充其量只是个给别人拎个包端个茶杯，发展到后来季贤臣就大着胆子"矫诏"市委如何如何，或袁书记如何如何。泼天大胆！可耻！还这么牛哄哄！真正的隔膜就这么产生了。再加上后来季贤臣居然朝老同学下损招--譬如提拔李言周一事等他竟从中作梗，这，就把他们之间的关系弄得如同寇仇。要不是因为配合警方与纪检方秘密工作的肖琳琳遭受到了生死未卜的下场，李言周也不会叫方诺亚今夜会见季贤臣，方诺亚也不会硬着头皮单独来看季贤臣的嘴脸。并且在单独会见之前，方诺亚还很费了一番心思。

　　金公主号静静地犁开清源江黑黝黝的波浪，将两岸闪烁的灯光遥指夜空的高楼与阵阵笙歌，诗意地吸纳过来，在清凉的夜风里，朦胧神秘而真幻莫辨，给人阵阵惬意与联想。

　　季贤臣优雅而矜持地啜着咖啡，不时推推眼镜，抬起浓黑的眉毛向江畔投去一瞥，那神情好似身边没人，又似等待着下级向他汇报什么。

　　方诺亚被深深激怒了，说："你大秘书即使与朋友坐在一块也在操心军国大事，心不在焉。又在操什么心呢？"

　　季贤臣扬起俊朗的脸，并不计较，说："你不在那个位置上当然不知道那个位置上的酸甜苦辣，当个秘书等于过去臣子伴君--伴君如伴虎，哪能不如履薄冰如临深渊，处处谨慎小心呢？"

　　"这么说一天24小时你的脑袋瓜都在高速运转喽，忙得恐怕连谈恋爱的时间都抽不出来了。"

　　方诺亚突然感到似乎无意间，这沉闷的文章一下子就这么破了题，好，就这么过渡到主题上去。

　　季贤臣心不在焉地应道："谁说不是呢？想不到你诺亚方舟能够理解，这就好。"

　　听听这口吻，就像领导人物对部下开玩笑，方诺亚并不跟他计较，紧跟着追问道："肖琳琳的近况你了解吗--哦，你可能不了解，也可能了解，据说她失踪了，真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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