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时尚阅读 > 昼夜之远 | 上页 下页


  “我恰好知道,你父亲付得起你想去的任何医院的任何费用。说到这里……他为什么不来看你?”他有些奇怪,在她留院的这48小时内,没有一个家人来看过她。只有一个不怀好意的“朋友”,和另一个不怀好意的“男朋友”。

  庄柔咬唇,双手抓紧膝盖。“我不知道你在暗示什么,但我的家人对我很好,没有任何事会让他们抛弃我,哪怕是我毁掉了整个家。”

  以铮凝住,他知道话题迟早要走到这件事,只看是他先提还是她先提。

  “为什么要自杀?”

  “我没有自杀。”

  “那么就是自残。你不会不知道,过量的咖啡对你来说是毒药。”他再次发问,“为什么你的家人不来看你?我打过电话,”在这个时候承认他有她家的电话号码是件尴尬的事,“无人应答。”

  她依然平静,因为已经准备好放下过往,已经准备好遗忘。对于梁以铮,再给他过分的恨意都是一种奢侈,是便宜他。

  “我家,4年前就搬去北京了,我只是在这里上大学。爸妈决定……离开……”

  他嗯了一声,捕捉到一丝先前没料到的意外。爸妈决定?她妈妈不是……沉思半晌儿,他不免冷笑。“庄致远果然是有能量的人,我本来也觉得他不会允许妻子在狱中很久,保释出来的方法多的是。去了北京……怪不得我回来一年也没有耳闻。”

  “如果副院长没有其他的事,我要趁着天没黑尽早回学校了。”

  “我们还没确定心理治疗的时间,周五晚上可以吗?”

  庄柔啼笑皆非,她有些微的不平衡,本来准备好在他为5年前而道歉的时候表示,她已经原谅他了,请他也释怀。出乎意料的是,他根本没有意思道歉,反而轻松地在她面前谈论起来。“我说过不需要。我从来不相信心理学,更不相信心理治疗。”

  以铮显出饶有兴致的样子。“哦?为什么?”

  “心理学……我觉得它甚至不能被称为一门科学。它是个基于猜想和经验的领域,检验的唯一手段是统计学。如果是自然科学,我能看到试管壁出现的油脂,我能闻到酯化反应后洗甲水一样的味道,我能看到两种溶液混合后产生沉淀证明生成了新物质,这些是可观测到的可相信的数据,但心理学的基础是什么?90%的人会有这种反应,10%的人会有那种反应。世界上有三种谎言——谎言、可恶的谎言和统计。我不相信统计学。”

  以铮笑了。

  这是两人相识后他第一次微笑。任何人都是笑起来最好看,何况以铮本来已经是完美的俊朗迷人。

  “很好。那么,为什么不相信统计学?”

  “统计学的结果如果不经分析,非常具有迷惑性。举个例子,有人做过统计,穿红色短裤的拳击手最经常在比赛中获胜……这个统计必须有另一个统计做基础——有多少拳击手已经先入为主地认为红色是胜利之色而近乎迷信地穿红色。如果穿红色的基数本身就很大,那么获胜数也相对较大就不稀奇了。

  “再比如说,有50%的人因为在地铁中听MP3而导致听力受损。这让‘地铁’显得很关键。但统计者没有分析过,这个结果产生的原因只是地铁中噪音较大,人们会不自觉地调高音量,让声音盖过杂音,因此不知不觉中音量过大了,损伤听力。‘地铁’根本不是主要原因,充其量是间接原因,只要使用包耳型的耳机,有效阻止噪音,那么地铁中听MP3就不会导致听力损伤。统计学从不揭示背后原因,而只是把表面结果塞给我们,造成误解。”

  她停下时才注意到自己喘不过来气了。在他面前她会不由自主地想倾诉,5年后,依然如是。

  以铮赞许,认真听她说的每一个字,不时点头微笑。

  14岁时,当她说孤单说无奈,人人嘲笑她是孩子,是为赋新词强说愁。

  只有他懂,哪怕是假装的。

  “很好。但统计学不仅包括数据采集和整理,也包括数据分析与呈现。”

  “这也是它很失真的原因之一。数据是任人打扮的娃娃,不同的别有用心的人可以通过不同手法让它为他们服务。”

  “我喜欢你的思路。你提出的问题就是我们所说的‘统计陷阱’。不能否认它的存在,而且有时会造成相当大的误解,但统计学是大多数社会科学必须倚仗的工具,作为工具来说,它没有对与错之分。我们缺乏的不是公正的统计学,而是公正的统计者。”

  “我读过书。”她皱眉抗议。

  她有不祥的预感,他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支笔,在做着记录。

  看着她眸中的敌意,他没觉得自己做错任何事,讳疾忌医是绝对要不得的。

  “是的,你想得没错。加上你这48小时的物理治疗费用,到目前为止,你已经欠了我将近1000美元。除非你有现金可以给我,否则……”他放下了笔,“下一次咨询周五5点开始,别迟到,我时间很紧。

  “我说过不行!”她还是不由自主地被他激怒了,“爸爸宁愿让我休学回家也不会付钱给你!”

  “也宁愿你死?”

  寥寥几个字,逐个戳进她身体。

  他说得轻描淡写,唯有目光锁得紧紧,生怕走露他5年来受的所有折磨。他放轻声音,怕震痛了她。“小柔,你到底有多恨自己,会这样自残?”

  两人再次四目相接,仿佛一场僵持的战争,她眼睛很酸。下决心原谅,是犹如将剑插入自己心脏一样困难的事。现在,他用力地将这把剑拔出来,同时笑着告诉她,看哪,你在流血,我来替你包扎吧。

  以铮微眯了眼睛,“如果你执意不接受治疗,我们可以打电话给你父亲,告诉他你是如何拿自己的性命玩火的——看他如何认为。”他肯定庄致远对庄柔的行径一无所知。这几年来……她肯定没少作践自己。

  庄柔果然忌惮地缩了双腿。许久,她痛苦地动了动下巴。

  以铮将这视为点头的表现。“如果没有其他问题,你可以走了。”

  “有的。”她再次被打败了,然而心弦隐隐抽动,抖落无数岁月尘埃。“梁律师,如果你真的想找什么人,是一定找得到的,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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