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时尚阅读 > 在疼痛中奔跑 | 上页 下页
六一


  想想看,所有“坐月子”的禁忌都被我破了。我无数次地为孩子泪流满面,我自己动手到冰箱去拿食物,我不停地说话直至嗓音嘶哑,如今,我又在生下孩子的第9天,独自乘车来到医院,喂我的孩子。

  我自认坚强,可下车走到病房这不过短短几十米的路程,我已是头昏眼花,耳朵可怕地一阵轰鸣,一瞬间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我停下来,抱住一根水泥柱子狼狈地喘息,不得不承认,“月子”里的人真的很虚弱,确实不适合外出。

  又来到新生儿科病房,我心里又喜又悲。喜的是终于又可见到我朝思暮想的女儿,悲的是,我的女儿仍未痊愈,还在这里接受治疗的种种“酷刑”。

  孩子已经被抱出了恒温箱,和十几个病孩子睡成一排。因为都在生病,有的孩子在哇哇大哭,小胳膊在空中飞舞,有的孩子愁眉苦脸,显是痛楚难当,我的女儿,她却仍是那般神清气定,安之若素,仿佛清高孤绝的仙女,不屑凡尘的纷杂。

  孩子睡在襁褓里,像穿着宽大的戏袍,我惊异地发现孩子比上次见面又瘦了好多。护士无奈地说:“是啊,她不肯吃的,一天最多吃5毫升。”

  5毫升?一般的新生儿一次要吃到100到150毫升的,我的孩子,她一天只吃5毫升?怪不得瘦得像一张纸片儿,抱在手里轻飘飘的,一点儿分量都没有。

  我抱着孩子,心疼极了,赶快解开衣襟,在护士的指导下笨拙地学习给孩子喂奶。孩子的小嘴终于凑近了奶头,嘴唇一动一嚅,摆出了一副吃奶的架势。我也摆好了喂奶的姿态。我讨厌冰冷的吸奶器,讨厌像个奶牛一样把奶挤到奶瓶里再喂给孩子。我希望和孩子这样真实地直接地亲密接触。看着孩子的小嘴用力地吸吮,感受到自己的乳汁流进了孩子的身体,灌溉、哺育着她成长——这是一个母亲最大的享受和幸福。每一个做母亲的人回忆起来都是极其满足和自豪的。“母子连心”,从喂奶这个姿态里可以得到最准确、最形象、最生动的诠释。有的母亲会娇嗔地“抱怨”孩子有时吸得太狠,弄得母亲很疼,孩子自己也满头大汗,所以古人形容一个人卖力的程度总是说“连吃奶的力气都使出来了”。我不怕疼,我愿意让她弄疼我,愿意在那甜蜜的痛楚中战栗、陶醉。

  但是,一点儿也没疼,一点儿也不。孩子的动作温柔极了,温柔到不是吸吮而是轻舔,我甚至没有任何感觉。

  护士过来斥责了我们,原来我们的“喂奶”只是假凤虚凰,孩子力气太弱,并没有吸出一滴。“吃”是所有动物的第一本能,连吃都不会的动物在自然界基本就丧失了生存的能力。我的孩子,她竟然,连吃都不会。

  辛辛苦苦喂了大半个小时,我累得满头大汗,孩子也疲倦得连吸吮的动作都懒得再做,第一次喂奶就这样宣告失败。没办法,我只好改用奶瓶,因为奶嘴的孔隙较大,较好吸吮。没想到孩子连奶瓶都吸不动,我能感觉她是饥饿的,但她没有力气帮助自己。怪不得她一天只吃5毫升。

  我急了,找到护士说:“这样不行的,她不是不需要吃,而是吃不动。有没有别的办法可以帮她?”

  护士无奈地说:“只有最后的一个办法。如果你不嫌麻烦,可以用滴管直接将奶滴到她嘴里,她只需吞咽就行。”

  我用滴管吸了奶,挤了一滴在孩子嘴里,她立即吞咽下去。我大喜,赶快继续。一支滴管一次大约可装半毫升奶,分成3次滴给孩子,如此这般,滴了大半个小时,孩子终于心满意足地闭上了嘴。这次一共喂了20毫升奶,虽说比健康孩子还差得很远,但已是她平时一天进奶量的4倍。

  我的孩子,就是这样靠滴管一滴滴地喂养,长大,直到二三个月后才有力气自己吸吮奶瓶。

  喂完奶后,护士开始给孩子们输液。看到护士将针头往孩子头上扎,我既心疼得要命,又有些许期待——我从来没有看到过孩子哭,更没有听到过孩子的哭声。她从来都是那样安详恬静,悄无声息的,我想听听她的哭声,以证明她是一个健康鲜活的生命。

  针扎进去了,孩子平和的神态没有了,她小脸涨得通红,五官挤在一堆,终于“哭”了起来。可是,她表情虽然“声势浩大”,却没有发出相应的声音,勉强细听,可听见她嗓子眼里发出一点点喑哑的微弱的“呀呀”声,仿佛闷在被子里,发不出来。

  “孩子,孩子的声音怎么是这样?”我大惊。

  护士说:“她的声音就是这样,最开始一点儿也听不到,现在才勉强有一点儿声音。”

  “怎么回事?她,她的嗓子会有什么问题吗?”我急得心“突突”跳。

  “这不好说,窒息的孩子大多会有些残疾,她的眼睛检查过了,耳朵检查过了,都没问题,但声带不好检查,不知会不会是哑巴。”

  宛如当头一棒,我眼前金星直冒,几乎要晕厥过去。我勉强稳住心神,急切地解开孩子的衣襟,检查她的身体四肢是否还会有其他什么异样。

  于是,我看到孩子的一只手像一只麻花一般可怕地蜷曲着,歪扭着,竟跟我的父亲,她的外公在瘫痪后期手僵硬强直的形态一模一样。

  “孩子,孩子的手又怎么了?”我已经被震惊和恐惧吓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她的手就是这样,可能是缺钙引起的抽缩,也可能,手有残疾。”

  天哪!嗓子可能会哑,手也有残疾,恐惧紧摄住我的心。我勉强挣扎着辩解:“可是,几天前我看她还不是这样的。她的手好好的,还握着我……”

  “重度窒息的后遗症是慢慢显露出来的,她的手前几天是好的,这两天就这样了。反正我们先给她输钙,如果不行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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