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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二


  有人说,人的眼泪总量是有限的,分在不同的时期里流。那一年,我几乎流光了一生的眼泪,为身体和心灵所遭受的苦楚和灾难。以至于后来我蒙受更大的甚至是难以想象的灭顶之灾,我竟然流不出一滴眼泪。在家里所有的人包括桑都在号啕大哭的时候,我冷静地安慰每一个人,理智地安排下一步的打算。尽管我的心已裂成碎片,不得不狠狠地掐自己,用肉体的痛楚来让自己平静。

  如今可以让我流泪的,唯有爱和感动。

  我失去了甜美的睡眠。

  曾经我拥有让人吃惊的好睡眠,总是一夜无梦直到天亮,像个没心没肺的大傻丫头。长夜的痛哭和恐惧,最主要的,是屈辱和悔恨,永远地夺走了我的安眠。我经常整夜地睁着眼

  睛,绝望地看到东方既白。就算侥幸睡着了,杂乱无章的噩梦仍频频困扰我。我沮丧地发现自己从不能做到一夜无梦,而且从不曾做过好梦,总是在无助的哭泣和奔跑中醒来,又沉沉睡去。我总是很晚才起床,不了解的人总认为我很“能睡”,其实,一个睡眠质量好的人绝不需要休息那么长的时间。

  有一次,我发现吃了安定可以轻松入眠,不管脑子里奔腾了多少杂乱的思想,药性一到,脑子一片轰然,像掉进了无边无际的大海,就此停止思想,跌入睡眠。后来,当我对依赖自己入睡失去信心时,便摸出这白白的小药片往嘴里一送,然后静心等待药性的轰然发作,陷入死亡一般令人向往的安眠。

  与憎恨黑夜相对应,我喜欢白天。白天里的我阳光明媚,神采飞扬。我喜欢工作,工作是我可以轻松应对和胜任的。和“妻子”的角色相比,我“电视节目主持人”的角色显然做得更为成功。付出就有回报,观众的眼光是雪亮的。

  我迷恋上班,在单位显然比在家里愉快。结婚后本来有1个月的婚假,我却休息了1个星期就上班了。不是敬业更不是什么“女强人”、“工作狂”,而是在家和桑的相对让我窒息和痛苦。回到单位,犹如久陷监狱的犯人获取放风的机会,我贪婪地呼吸新鲜的空气,重新体会自由的可贵和欣喜。

  在电视台举办的歌手大奖赛上,我意外地见到了我多年未曾谋面的故友——美瑜。更令我惊异的是,她竟然成为双目失明的盲人。

  看到美瑜在母亲的搀扶下小心翼翼地走上舞台,我的心像灌满了青涩的柠檬,酸楚极了。我想起第一次在医院看到她,一身火红的大衣,帅气奔放,像炽热的烈焰,想起在选美舞台上的她,身穿金色的晚礼服,高高地举着奖杯,像尊贵的皇后,君临天下。

  可如今,她竟然成为生活不能自理的盲人!

  唯一没能消损的是她的美。

  她穿了一条黑色的长裙,裙摆有精致细密的蕾丝,领口很低,脖颈上缠绕着黄金和白金两条项链,很好的质地和精良的做工,因为极细而不显张扬。她披了一袭羊绒的玫瑰红的披肩,底端有刺绣的紫色玫瑰花,在黑色长裙的辉映下,极尽艳丽和奢华。

  因为要演出,她化了精致明艳的妆,卷曲的睫毛,粉色的嘴唇,肌肤莹白如玉,一头卷曲的长发披泻肩头,浑身散发着Dior香水的淡淡馨香。

  我震惊了,没有想到一个盲人仍然可以美得如此惊心动魄。

  在这座小城,我自认走在时尚尖端,再加上职业的缘故,处处受人仰视,颇有些“一览众山小”的意味。可是,此时此刻,在美瑜面前,我却突然感觉自己只是一个粗糙青涩的孩子。她,才是真正拥有成熟魅力的女人!而她的残疾,更为这份美增添了某种悲剧的色彩,更加令人扼腕痛惜。

  美瑜再次在我的视野里出现,似乎是冥冥中上苍的安排。我不可抑制地产生走近她的愿望。

  前面说过,女性之于友谊,大都全无心肝,可有可无,而我却长久地保持了和女性朋友的亲密交往。我天性喜欢交朋结友,见到心仪的女孩子就意欲结识,如果她美丽或是有才情的。对于美,我有天生的感动和敬畏,因而不会嫉妒。上天造出美女(包括面貌和心灵),是一个杰作,我不会傻到因为怕自己被比下去就视而不见或是刻意歪曲。所以,有时候我对女性的欣赏更甚于她们的男友或丈夫。

  但我在婚后如此依赖同性的友谊,一部分是因为爱情的全然缺失,友情是一种替代和补充。桑的心胸是如此的窄小和褊狭,与异性的交往困难重重,比地下党搞活动时遭受的监视和打击更甚。我实在不愿也不敢惹那些麻烦,与同性交往至少可以避免人格的侮辱。不过,我所有的朋友桑都不喜欢,他坚持着一条原则:“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都反对,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都拥护。”所以,有的女孩本来和他先认识,相见颇欢,只因为和我做了朋友,他就视之为仇敌,再不予理睬。

  我为美瑜制作了一个专题,将她的故事通过镜头传达给观众。这个专题让我获得了全省电视新闻专题优秀节目评比一等奖,而我们的友情更有了全新的开始和延续。

  §13.顾美瑜

  仿佛上帝在开一个残忍的玩笑,一定要将最美的撕碎给人看。回到凤凰城,我的眼前开始出现飞舞的黑色蝴蝶。

  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我不知是否是因为黔东南之行的过于劳累所致。我不敢告诉父母,怕他们担心,然而黑影越来越重。终于有一天我视线模糊不清,摔倒在地。

  长期蛰伏在我体内的病魔开始狠狠地爆发:糖尿病引发的眼底出血,我的眼睛将在很短的时间后失去光明。

  我住进了医院。

  经过了一系列繁复痛苦的检查,医生表示无能为力。

  母亲取出了家中所有的存款,带着我登上了去往北京的飞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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