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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


  §4.顾美瑜

  6岁以前,我是受上天眷顾的孩子。

  我出生于医生世家,父亲是医院鼎鼎大名的主任医师,母亲是医院的麻醉师。我,从小就是公认的美人胚子,能歌善舞,聪明伶俐,人见人爱。

  6岁生日的那天,爸爸买了雕花的奶油蛋糕,这在我们这座偏远的小城是刚出现的奢侈品。妈妈送了我一件鲜红的呢子小大衣,胸口上绣有粉色的玫瑰花,漂亮极了。我高兴坏了,搂搂爸爸,亲亲妈妈,快乐得像一只无忧的小鸟。美中不足的是我喝了太多的水,不停地跑厕所,连吹蜡烛的时候都憋不住。

  “小瑜,你怎么老跑厕所呀?”妈妈终于警觉。

  “我最近老这样,口渴,怎么喝也不解渴,真邪门。”我嘟哝着嘴,撒娇地说。

  妈妈和爸爸紧张地对望一眼,脸上闪过一丝阴霾。

  第二天,妈妈带我去做身体检查。我依然穿了那件炫目的红大衣,脚下是同色的皮鞋,时髦得像个小洋娃娃。

  做完了一系列繁琐复杂的检查,妈妈在屋里等结果,我便在外面值班室和阿姨们玩儿。

  突然,我听见一阵压抑的哭声,隐隐像是母亲的声音。我跳下桌子,疑惑地扒开门缝,看见母亲手里捏了一张单子,肩膀剧烈地抽动着,旁边一个阿姨正在劝解着。

  “妈妈,你怎么了?”我吓坏了。

  妈妈一把搂过我,把我的头抵在她胸口,沉痛而绝望地啜泣,一句话也说不出。

  我患了糖尿病。

  年幼的我,并不理解这个病有多么大的危害,以为不过是像伤风感冒一般,打几针就好了。父母却如临大敌,整夜不眠。身为医生的他们深知这个病的恶果,这是终身疾病,成人须终身打针服药,而孩子,由于正处于成长阶段,大都因营养不良或护理不善而夭折,就算侥幸活下来,并发症也是不可避免的,结局无非两条:肾衰竭或双目失明。

  当时的父母,不过30岁刚出头的年纪,我不知他们面对女儿注定是悲剧的命运,会如何的五雷轰顶,肝肠寸断。但是,我没有看到他们的眼泪,也没有听到抱怨,尽管有时会看见母亲一早起来红肿的双眼,看见父亲的鬓边过早地渗出点点白发,可是,在我面前,他们却尽量地显出轻松愉快。现在想起来,他们是用了多大的毅力和忍耐在保护着孩子的心灵不受伤害。

  我被剥夺了吃糖和吃饱的权利,一切甜的食物都是禁区。我是那么的希望吃巧克力,吃大白兔奶糖,那一直是我心中的挚爱。可父母管得很严,不给我丝毫的机会,我曾为此心怀怨恨。

  直到翔翔去世。翔翔也是医院的家属子弟,比我大两岁的小病友。在四墙白壁的病房里,我们曾一起玩耍,彼此安慰。

  可他死了。

  在家设的灵堂里,看着翔翔小小的尸身,冰冷而僵硬。6岁的孩子,虽然还不能完全明了死亡的含义,却知道翔翔不会再醒过来。看到翔翔的父母哭得死去活来,我脊梁一阵阵发冷,双腿剧烈地颤抖。母亲紧张地搂住我的肩膀,恐惧地说:“孩子,翔翔就是不听话,总是偷糖吃,血糖太高就死了。你可千万不能吃糖啊!”

  我“哇”地大哭起来,叫道:“我不要死!我不要死!妈妈,我再也不吃糖了!”

  翔翔的死给了我心灵巨大的撞击,虽然还不懂什么叫“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但灵堂那凄凉阴暗的气氛让我悚然心悸。6岁的孩子,已清晰地看见死神的灰色翅膀在眼前挥舞,嗅到他冰冷腐朽的气息。

  我不想死。不想离开爸爸妈妈,不想离开我心爱的玩具,不想像翔翔那样在大烟筒里化作一缕青烟。

  我绝了吃糖的念头,外面不明我病情的叔叔阿姨给了我糖果,我也自觉地带回家交给妈妈。

  半年以后,我开始注射胰岛素,因为吃药已经不能有效地控制血糖。这又是一桩酷刑。每餐饭前都必须打针,我疼不可当,哭得声嘶力竭,母亲在一旁更是泪如雨下,沉痛地呼唤:“孩子,我可怜苦命的孩子,让妈妈替你去痛吧。”看见母亲这般失态,我反而害怕地止住了哭声。

  有一天,我终于“大彻大悟”,深沉地对母亲说:“妈妈,反正哭也是痛,不哭也是痛,还惹得你伤心,干脆以后打针我不哭了。”母亲闻听此言,搂住我的头,更加气塞咽喉,泣不成声。

  从这天起,我再没有为打针流过眼泪。

  不单如此,我还学会了自己给自己打针。有一次同学到我家吃饭,我表演“打针绝技”,结果同学当场就吓哭了。

  转眼到了入学的年纪,我背起了小书包。有很多人劝母亲说:“孩子都病成这样,还上什么学呀,遭那份罪!反正也没什么用,还不如就在家里享享福,活一天算一天。”

  母亲坚决地回答:“不!正因为她和别的孩子不一样,才更需要读书,更需要开拓视野。一个心灵丰富、意志坚强的人才是病魔摧不垮的。”

  看到别人怜悯而同情的眼光,我的自信受到了严重打击,但骨子里的一份倔强和好胜心反而被激发起。我想自己的身体比别人差了,别的方面绝不能输给别人。我要用我的聪颖和努力证明自己仍然是最优秀最出色的。

  成长的过程艰辛而充满奋斗的乐趣。学习是不费吹灰之力的事。从小学、中学直到大学,我一直稳坐冠军宝座,只是每一次考试都需要靠输液来维持体力。中考的前一天晚上,我突然胃疼,吃什么药都不管用,只有趴在爸爸背上才能稍解疼痛。那个晚上,爸爸整整背了我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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