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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


  我爸伸了伸脖子,勉强咽了口唾沫,难得语重心长地对我说了回掏心窝的话:“你妈你还不知道?她这辈子万事不求人,对谁服过软儿?就是心里想见她,嘴上也不会说出来!她一辈子心比天高,从不服输,不服老,要不也不会这么大岁数还每天奔波几十公里去上班。可我是真的老了呀,别人家一到过年一大家子人热热闹闹,可咱家冷冷清清,要不是你偶尔回来一次,邻居还以为我们俩是孤寡老人,无儿无女。就算你一礼拜回来一次,也不过就是吃顿饭的功夫,就拍屁股走人了,按老理儿说,娶了儿媳妇,家里就多了一口人,咱家倒好,娶了儿媳妇后,反倒又少了个儿子。这平时睁开眼是你妈,闭上眼还是你妈,我俩一天也难得说上两句话,谁都知道对方想的是什么,以前一心只想住大房子,现在房子大人少,你妈白天一上班,家里就我一个人,心里空得都发慌。”

  这是有生以来我爸第一次这么慢条斯理,推心置腹地和我说这么长一段话。我真有点不太适应。我爸不象我妈那么性情孤僻,独来独往。他早年混迹官场,习惯了车水马龙,人人逢迎的“腐败”生活,但是因为后来“站错了队”,导致官场失意,不仅错过了升官发财的时机,也丢掉了换大房子的机会,而且还失去了我妈对他的期望。“男人的骄傲来自于女人的仰慕”,我爸郁郁寡欢地混到了退休,就更加“门前冷落车马稀”了。

  幸好他还可以通过唱歌跳舞排遣郁闷,以前他们住的老房子离公园近,他每天雷打不动上午跳舞,下午睡觉,晚上伺候我妈吃饭,日子过得有条不紊。可是自从搬到这个新建小区后,因为离公园远,天又冷,他不再象过去那样冬跳三九,夏唱三伏了。因为缺乏锻炼和交流,这半年来他明显苍老了不少,尤其是他那一天大似一天的肚子,他已经对自己的腰围自暴自弃,放任自流了,那前挺后撅的程度蔚为壮观,豆丁几乎可以站在他肚子上跳舞了。

  以前他还能和老邻居老同事一起下棋聊天,但是现在这个小区里80%的住户都是年轻人,寥寥无几的几个老人也是和自己孩子住在一起帮忙带孙子孙女的,偶尔在楼下聚头,他们谈论的也全是婆婆妈妈的家长里短和孩子的奶粉尿布之类的话题。因为没有共同语言,我爸根本搭不上话茬。而我妈则一向以独立清高的“职业妇女”自居,从来不稀得和一帮“家庭妇女”八卦闲聊。看来上帝是公平的,有得必有失,可以想见,他们在住上了梦寐以求的大房子后,反而要忍受“无人喝彩”的寂寞失落了。可是,这又能怪谁呢?当初是他们不愿意和我一起住的,为了达到目的,还折腾出那么多花样儿来。没想到他们这么快就又生出新的烦恼了,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我忍不住问我爸:“早知现在,何必当初呢?当初我妈为什么态度那么强硬?非把便宜都占尽,要住着大房子还不带孩子?我可是诚心诚意想和你们住在一起,是你们硬把我往外推,让我差点儿做了人家的上门女婿。想起来我都寒心!还和我分那么清——母子公证,有儿子和他妈公证的吗?说出去我都臊得慌。现在一切都依着你们了,也给你们写好协议了,这房子与我无关,我敢说,这是你们这辈子赚得最大的一笔了吧?这两年将近翻了一番。怎么样,我这个儿子养得还值吧?给你们凑完首付款后,我连20块钱的背心都穿不起了,你孙女的奶粉几次都要断顿儿了,我几乎每个月月底都得问同事借钱,同事都叫我‘月光公子’。你知道这两年多我们是怎么熬过来的吗?为了省中午10块钱的工作餐,我自己从家带饭,公司里没有冰箱,到中午那饭都能吃出来馊味!我就是这么过了两年,现在我看见饭盒都恶心,死也不吃隔夜饭,因为那两年我把这辈子该吃的剩饭都吃完了。这些我从来没和任何人说起过,因为我是男人,我上有老,下有小,你们养大我了,我孝敬你们理所当然;可我也是孩子她爹,我生了她,就得负责把她养大。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好像对不起所有人,可我又确实已经尽力了。最后,我们只好卖了房子。现在孩子也大了,我们的经济也宽裕了,你们也住上大房子了,就别再胡思乱想了,踏踏实实安度晚年吧!这房子你们想住就住,不想住了你们明天把它卖了,拿着钱去周游世界都行,我也根本管不着。”

  我一口气说出了我的心里话,虽然表面上三言五语波澜不惊,但我的心里却不亚于重现了一回惊涛骇浪的历历往事,现在回想起来,都不知道自己当时是怎样熬过来的。我爸听完,拿着烟的手忍不住略微抖动了一下,一段长长的烟灰抖落在地,立时粉碎。

  (37)

  这是我们父子俩第一次真正敞开心扉交流,印象中自从我十五岁以来,我们爷儿俩之间的关系就剑拔弩张,不是他对我横眉冷对,就是我对他冷嘲热讽。今天的一番肺腑交谈,仿佛跨越了十几年的万水千山,到头来才发觉我俩虽然站在不同的阵营里,然而身处的位置何其相似,我们都默契地体会到了对方的难处,我们的初衷都只想花好月圆,风平浪静,然而却身不由己地被身边女人旋风般的力量裹挟着,卷入一轮又一轮不断深陷的旋涡。这也不能怪他,很多家庭和睦的秘诀都是只有一个人说了算,而另一个人心甘情愿地服从。我爸几十年来已经习惯了无条件服从我妈,早已自动放弃了主动思考的权利和自我分辨的能力。

  这会儿他轻轻叹了口气,目光游离躲闪,避免和我触碰:“这次,你姥姥你舅舅来也没少劝她——”刚说完这句就又是短暂的停顿,他缓缓地抽了一口烟,眨了眨松弛懈怠的眼皮,慢慢地思索着。我爸官儿做的不大,官腔还是有的,说话慢,以便于边说边想,这样可以避免说错话,不象我,说话象蹦豆子一样,经常一语不慎,全盘皆输。也许是我妈交代过他,不想让我知道我姥姥舅舅都说了些什么,所以他有意岔开了这一段。听得出来,他对和自己生活了多年的我妈也无可奈何,对那些长在我妈身上的刺眼的老枝只能忍受。

  “我也没料到事情到了后来的地步,你妈当时执意要摆婆婆的架子,为了能打响第一炮,就是怕第一次都不能压服你们,日后就更没有我们的顺畅好日子了。我让她见好就收,她非要乘胜追击,你也知道,你妈这辈子都想把周围的一切都掌握在自己手里,主动权在她手里,她才心里踏实。没想到,事情一步步恶化,直到最后你媳妇给她打电话……从那以后,她总是做噩梦惊醒,整夜整夜的睡不着觉。”

  我一听直想乐,我老婆总在我耳朵边叨嘮:“我可不是刘兰芝,我也不是唐婉,我更不是珍妃……”她嘴上说不是,其实心里天天自比《孔雀东南飞》里的贤妻刘兰芝,陆游的结发之妻唐婉,还有光绪的珍妃,这三个女人之所以名垂青史,就是因为红颜薄命,那八字实在是生得太不好了,虽然和丈夫恩爱笃深却无一例外地惨遭婆婆羞辱暗害,最后不仅劳燕纷飞,而且死于非命。其实比起这三个倒霉女人,我老婆算幸运到天上了,不仅没有被婆婆休掉,而且还顺手拐走了自己的老公——婆婆的儿子,看来如今的婆婆已经今非昔比,权势被大大的削弱,只有残存的余威,勉强吓唬吓唬人了。

  我一直以为只有我老婆怕我妈的道理,其实真正“捅破了天花板”后,我老婆已经所向披靡,无所畏惧了,用她的话说,就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让我想不到的是,没想到我妈原来也是色厉内恁,外强中干——她居然也怕我老婆呀!这婆媳俩别看表面上水火不容,可性格还挺象,都是心思很重,寡言少语,自尊心强又死要面子的人,这么相似的两人居然还都被对方刺激得半夜不断被噩梦惊醒——何其相似!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呀!

  我爸看我在没心没肺地傻笑,忍不住皱起眉头:“她怎么说也是你妈呀,她嘴上虽然没说想让你媳妇回来,可是一直给你们留着房间的!把你姥姥请过来,也是为了这个意思。再说,这房子也有你们的一点钱呀,你们回来住住也是理所应当的,你妈这点还是分得清楚的。”

  我一听又喜又忧,喜的是,我爸原来还没得老年痴呆症,他盼望我们回来,就象盼望台湾回归祖国一样热切真诚;而且,我妈心口不一,虽然嘴上强硬,不过居然还给我们留下了一席之地,只是她宁愿高傲地发霉,也不愿说一句软话。忧的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我那撞了南墙不回头的老婆肯定是一百个不答应。

  正在这时候,门外传来狗叫声,我爸立刻起身:“你妈回来了,咱们别提这事了。”我立刻意会,连忙钻进卫生间,假装一直和女儿在玩钓鱼的游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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