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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六


  她趴在他的尸体上,想到几年前死去的少年狼。他们都死了……

  陶念如的律师找到林子夜,他念了陶念如的遗嘱——林子夜将继承陶念如名下的那所房子,还有,她要抚养莫非非长大成人。陶念如的父母并不愿意自己的外孙女给这样一个外人来抚养,而林子夜执意要遵照陶念如的遗嘱。她不要房子,可是她要莫非非。

  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林子夜提着简单的行李,抱着一个不足百天的女婴,只身前往上海。在上海火车站出站口,林子夜看到了前来接她的王克克。她抱着莫非非奔向了王克克,一路泪雨婆娑。

  “子夜……”王克克一把抱住了她,莫非非哭叫着,她的声音明亮清澈。

  “姐姐……我没哭……真的真的,恩然走了,我没哭……”林子夜擦拭着眼泪,“我不会哭了。恩然说过,他会和我结婚。他说子夜不能死,因为他会给我一个未来。”

  5

  他叫着,子夜。她回头看,什么也没有,一无所有。

  他是方子牙,他对子夜说,你一天之内要写完这两篇稿子,必须写完。我们总有天要成为文坛的一段佳话。

  他还是少年狼,他对子夜说,你真美好,纯净得像六月的飞雪。你是含冤的窦娥,你是我的子夜……

  他是欧阳名优,他对子夜说,你从哪里来,要去哪里?你会不会停留在我身边,陪我过最平淡的日子呢?你会吗?

  他是莫恩然,他对子夜说,我们结婚吧。

  他是他们。

  她只是她。16岁背叛家庭,从那支离破碎的家里跑出来。弥漫着雾气的清晨,她呼吸到自由的空气。她如何能想到,她以后的生命里还有这么多的破灭呢?

  她只是一个写字的女人。

  有读者曾经问林子夜:“请问,你是用下半身在写作吗?”

  她似乎没有回答。

  “下半身”这个词对应的应该是“上半身”。她是用上半身在写的,确切地说,是用上半身里的一部分——她的手指。推论得出,用下半身写的话,也只能用其中一部分了——她的脚趾。

  听来是她在胡扯,而她心里正渴望着用脚趾来敲打键盘。这样,她好腾出手来做别的事情。像任何一个20岁的年轻女孩子一样,她需要打扮自己,整理房间,洗涤衣物……如此这些,都需要她的手指。长时间的“上半身”写作已经让她的身体失去平衡,站起来的时候体内会有血液急速往下流的感觉,头晕,目眩。一手扶着电脑桌,一手撑着自己的腰,防止自己晕倒在地。从背后看她,她肯定像个枯朽的老妇人。

  所以她说她刚刚20岁出头,总是没人相信。有人以为她是个男人,一个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写作,以女性身份发表文章的孤独的男人。这猜测至少对了一部分:1,她的确是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写作,很少出门;2,她的确是个孤独的人,相当孤独。

  况且,她是那么希望有天,她以男人的身份存在于这个社会中。不是男人的躯体,不是男人的思想,她要的只是一个男人的身份。

  为的就是身份。因为,因为她从没有听到有哪个人问一个男作家:“请问,你是用下半身在写作吗?”

  男性的身份容易被包容,女性的身份容易被狭隘。

  可多么矛盾,她喜欢女性。睿智的女性她仰慕,美丽的女性她欣赏,平庸的女性她尊重。她总想,要用文字来写些什么好呢,为着这些她仰慕,欣赏和尊重的她的同性。

  很多时候,她像个女性群体里的背叛者。写出来的女性个个缺点无数,简直是罪有应得。残缺的个性,让她们的生活一塌糊涂。要么太爱自己,要么太恨自己,她们从不快乐。

  女性做不到四平八稳,男性大多可以。那是因为母系氏族之后,男性的地位就定了型,他们是主流。她们是流淌在他们周围的条条小沟渠,随时可能干涸。他们那么随性,饭大口吃,酒大口喝,烟大口抽。

  女人,这些女人。烫直了长发又烫曲了长发,染红了头发又染黄了头发,打了耳洞又纹了玫瑰,堆高了胸部又按平了小腹,敷完了面膜又涂上了脂粉……为了迎合控制着主流社会的男性,她们无时无刻不在自她摧残和自她磨灭。

  残缺不是天生的,是社会给予的。

  她愿意那样写。她就要那样写。她对女性残缺的描述是某种叫喊,发不出声音,那是分贝太大了,已经超过了主流男性们的听力极限。

  不可否认,主流们是极具社会责任感的。常常是,他们为社会活着,她们为他们活着。问题就在这里,她们的残缺需要依赖他们,而他们的成就感需要社会给予。无法互相依赖,互相索取,产生了所谓自私。其实真的自私吗?并不一定。

  所以,男性和女性碰到一起,可以发生故事。

  故事写下来,于是就成了文字。

  林子夜又要写作了。

  她抱着莫非非,她对这个小小的婴儿说:“宝贝,我要告诉你真相,这些故事,我写给你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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