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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张凉似乎在翻阅着一本法语书,淡淡地说:“随便你。”

  “那我把行李搬到你住的地方去,好吗?”

  “随便你。”

  他旁边有个同事问他:“张凉,这位漂亮小姐是你女朋友吗?”

  他竟然也回答了一句:“随便你。”

  同事摇着头:“这小子学法语学得不会说国语了。”

  王克克打量着张凉的房间,哪里算是房间,简直是猪圈。杂乱的衣服袜子摊在床上、沙发上和地板上,空空的方便面盒和啤酒瓶,翻开的书稿和一台老化的笔记本电脑。她卷起袖子开始给他收拾屋子,他一把抱住她。

  他啃咬着她的脖子,弄疼了她,她叫出声音来。他们的手脚交缠着,她被他压在床上。

  她想起很多年前,她初次见到的张凉。儒雅温和,谦虚谨慎的张凉,他的微笑像金黄色的太阳花。而此刻,压在她身体上的他,粗暴狂野。她在某一刹那觉得自己成了那朵太阳花,不同的是——她是一朵被蹂躏的太阳花。不,怎么能有这样可笑的想法呢?难道自己疯了吗?

  她是他的未婚妻,他们已经订婚。重要的是,她爱他。

  他恶狠狠的要了她的身体,在阔别5年后的这个夜晚。然后他趴在她身上痛哭:“克克,我要出国,我要钱……克克,我必须出国……”
  
  她拿出皮包里的存折:“凉,这是我所有的积蓄……密码是你的生日……”

  “我会回来的,在法国只呆3年。你等我……”

  王克克想起他离开S城的时候,他说:“我会带你去北京的,只要5年。5年后,我们结婚!”

  既然已经等了5年,再等3年又何妨?

  少年狼的头发很长,并且越来越长。他死的时候,头发已经能梳成粗辫子。有些人说,即使人死了,头发和牙齿还会照样生长。没实行火葬的时候,基本都是土葬。土葬也不是埋下了尸体就算了结的,若干年后,还需要请拣骨师傅来拾取未化的尸骨。常常是打开棺材,人们发现一堆骨头外,还有很长的毛发和牙齿……甚至长指甲。取头盖骨的时候,亲人一定要拿黑雨伞遮住太阳光。怕这样一晒,魂魄就要灰飞烟灭。

  少年狼是火化的。头发再长,也终究要焚烧成灰。我剪下了一把他的黑头发,在他没火化之前。殡仪馆的化妆师把他整理得很俊俏,听说一个实习的年轻女化妆师还替他落了好几把泪水。

  他活着的时候,我问过他:“你为什么要留长头发?为了增添几分姿色吗?”

  刚洗完头发的他,一手叉腰,一手作飞吻的动作,还走起了猫步:“姿色?这样算姿色吗?我那么有姿色,你娶我呀!”

  我抿着嘴巴不停地笑着,他一下蹲到我面前,握住我的双手:“子夜,我小时候很苦,你是知道的。18岁那年,我挣到了人生第一笔财富,也许说‘财富’会被人笑话,毕竟只有20块钱的稿费。我没想到自己的文字可以变成钱,我也不情愿自己的文字变成钱。但我别无选择,除非写字,我再没有别的技能。我是孤儿,吃的穿的都是别人施舍的。不见得人家对我有多好,可是没有那些好心人,我就会饿死冻死。我无法要求他们供我念大学……他们也不富裕……后来我求过政府,可是子夜,我一直没告诉过你,我的父亲是杀人犯。我是杀人犯的儿子……不是烈士的儿子,所以政府不理会我。”
  
  他停顿了一下,把头发整理好。

  “你从没跟我提过你的父母,我只知道你是孤儿。”我对他的怜惜又多了几分(女人怜惜男人,大概是天生的母性细胞在作祟)。

  “子夜,你是精神的贫瘠,我是物质的贫瘠。所以我很满足,真的。我没恨过谁,记忆里的东西都挺美好的。我留长头发,是为了留住记忆。头发是储存记忆的工具,你相信吗?”
  
  “所以,王克克剪了短头发……很多女人失恋了,多少都会去剪掉一些头发。”

  “人应该记住美好的,忘记丑陋的。这句话,你和王克克都要记好。”

  “狼,我没想到你这么懂得生活……我无法给你什么……”

  “我说过,只要你快乐就好。”

  少年狼的房间里一直摆放着一幅油画,直到那天我才知道,画像上的女子是他的母亲(我曾经以为那是他的情人)。他抚摩着画,告诉我:“子夜,这是我的母亲。”
  
  油画的背景是一片红色的罂粟花,每一片花瓣都闪出金黄色的光芒来。天空是阴霾的,偏偏在厚重的黑云层里,有刺眼的阳光折射到花瓣上。罂粟花丛里有一位身穿红衣的妖冶少妇,她眯起眼睛仰望天空,一手拿着刚刚采摘的罂粟花,另只手放在微微隆起的肚子上。不难看出,她还是一位孕妇。她的脸上有满足感,却又有着叛逆感。她的表情既幸福又不幸,分辨不出她是将要微笑,还是将要哭泣。

  “母亲当时怀孕了,这是父亲给她画的。”

  “你父亲是很有思想的画家。你看,他把罂粟花、孕妇、黑云层以及阳光放置在一起,画里有着生命的迹象,干净而肮脏的生命。单单是这样,就足以证明他的大胆。”
  
  “可是他杀了我母亲。”

  我完全感应得到,少年狼说这些的时候,他的内心很平静。

  天才必然疯狂,进而灭亡。少年狼的父亲是个疯狂的天才,酷爱画人体艺术。他的妻子曾经是他的模特,在那个年代,敢脱光了让人画的,也只是欢场女子。她脱光了站在画家面前,神情紧张,以前她都是脱光了躺在嫖客面前,反而来得放松些。画家只是让她摆着姿势站好或者坐好,没有像别的男人一样压在她的身上或者要求她压在他们身上。

  她爱上了这个没有碰过她的男人,尽管她脱光了站在他面前,搔首弄姿,千娇百媚,而他始终专注他的画。后来,她决定免费给他当模特。她说:“按我们这行规定,你碰都没碰我,我不该收你的钱。”
  
  “你们有这样的行规吗?”画家显然在嘲笑她。

  她不生气,很认真地点头:“你以后要画我,只管来找我就好,我免费给你画。”

  “这不符合我做人的原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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