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时尚阅读 > 再见帕里斯 | 上页 下页


  “轻轨?”

  “就是那个。”阿宝抬起手来,仿佛纳粹军礼一样,指向窗外那悬空的轨道。

  “好,谢谢了。”

  “等一下,”阿宝说,“我现在走不了路。你帮我办一件事情吧?不麻烦吗?”

  “什么呢?”

  “你看我的写字台,那里,一个信封。里面是小说稿子。你出门到了轻轨站,朝路的左边看,一座大楼,那是钢材市场。你进去,找到三楼,昌盛钢材。你把这个信封交给那里一个王老师。《全中文》文学杂志的王老师。好了。”

  “昌盛钢材,王老师。”

  “对对。不麻烦吧?”

  “没事。那下回见了。”

  他把手按在了门把上。猝然而来的酒后头痛徐缓了他的动作节奏。他确认着自己的一切:背包在背上,信封在腋下,钱包在胸口的袋子里,手机在腰里。他听到阿宝的声音传过客厅,与施工的轰鸣声响彻一体:

  “对了,昨天晚上,跟你那女孩儿,怎么样?”

  “女孩儿?什么女孩儿?”他问。

  他的回答犹如一块石头落入了大海,激起了一片大笑的浪潮。

  D

  现在,他正沿着轻轨轨道在地面的投影步行。

  他已经观察过他腋下未封口的肥大信封——批量生产的普通信封。既然没有封口,理论上他是可以抽出一阅的。只是他并未如此做。

  他像一只刚钻出树洞的春熊似的谨小慎微。

  拔地而起的轻轨轨道始终悬峙在他的头顶。对于这充满压迫性的巨大设施,他并未刻意去打量或回避。他心安理得的让自己的步伐准确地落在阴影的此侧与彼侧。此起彼伏。距离由此消磨。

  已经过了上班高峰期,地面上散落着赶早班的人们扔下的包装食品用的油纸。他像踩落叶一样踩过这些文明的产物。这些枯黄的纸片使他顿生知己之感。

  站在路边连绵不绝的小饭馆们门口,抱着双臂百无聊赖的店主们,不知不觉的作为附属形象参与着意象的构造。好象一条深海鱼在另一片咸度不同的海洋中找到了同类,他的肌肉不再僵硬得犹如一触即发的死刑犯。

  太阳在头顶的轻轨轨道之侧露出半边脸孔。

  他听见时而路过的风吹过道旁的树。沙沙的声音此起彼伏,犹如潮汐来临。

  后来他回忆起这天早上的步行,总会想起那条轻轨轨道的阴影。这悬于高空的奇特建筑,漫长绵延,了无绝期。这奇特的壮丽挥霍了他想象的空间,使他感受到了作为这条轨道及其庞杂交通体系的拥有者的,这座城市的,宏伟不朽。

  他走在轻轨轨道与路侧屋宇夹峙的狭长阳光带中。一夜之间的暴暖使得这春日的阳光带有了令人脉搏加速的温度。他感到了一种浅浅的干渴。咽喉宛如最后一棵树被伐去的土地一般,在风里发出轻轻的沙沙声。

  女孩。他想。昨晚上那个女孩儿。

  酒后的习惯性头痛,丝一般从他多褶皱的大脑皮层深处游走而来。

  由于睡眠不足,他的身体慵懒而敏感,痛楚与不适因此较之平时格外强烈。

  女孩儿。

  胖男子的大笑声。

  他开始推想昨晚的一切。

  打嗝。

  经牙膏润涤之后已然清爽的口腔,此时又一次被酒与胃酸的混合腐朽味道占领。

  是的。昨晚喝酒了。陪着老涅和他那些朋友们。

  在晦暗的灯光下,蒙昧不清的脸。

  南方口音的劝酒声。

  喝。

  一次又一次的喝。

  事件的构成是线性的。可以叙述出来,然而,却无从回忆起具体的意象。

  第一个浮上脑海的画面是长沙发。

  那是KTV的包房。

  喝醉了的人们在唱歌。

  啤酒罐——未开封的,已喝干的,喝了一半的,被当作烟灰缸投入烟头而发出无可救药气味的——排满了唯一的桌子和地表。像一个闷罐头。

  歌声被虚化成巨大的锤子,击打着幽闭空间的墙壁。

  接下来的,是头发的感触。

  细而密的发丝。

  他的脖子和他的脸。像夏日的竹席,然而远为细腻。依稀有发香。

  喝醉了酒即是如此,郑重其事的承诺也许都会忘记,可是,那些远为细微的,味道、声音、色彩,却会持续在意识之中,云烟般氤氲不定。

  有植物香味的发丝出现在他的脸侧。

  温煦的体验。

  他摇了摇头。

  轻轨站出现在他眼前。他穿过马路,踏入了车站,踏上了自动扶梯。

  在自动扶梯上到一半时,他省起了腋下信封的存在。

  他手忙脚乱地沿自动扶梯向下跑。

  一个正乘自动扶梯而上的戴眼镜夹公文包读早报的中年男子被他擦到了肩,在他身后大声地用方言问候着他的祖先。

  他跌跌撞撞地跑出轻轨站,抬头觅——胖男子说的是什么来着?——钢材市场。按照他曾经被谆谆嘱咐的,那应当就在附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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