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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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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殿青在标本室,在浓烈的福尔马林的气味里,他在读着郑晓慧寄给他的亲笔信。内容很简单:“沈殿青,请你不要再骚扰我,好自为之吧。”信的背面粘着一串手机号码。让沈殿青感到惊讶的是,这些号码是用药医生的手机号码,分布在这座城市的大小的医院里。 她居然翻过我的东西。沈殿青回忆了一下,可能是吴铁征脱岗来这里找自己的那一天,自己与吴铁征在停车场为回扣的数目交易时,她一定是听到了谈话,翻动了自己的私人物品,这娘们还有这一手。一想到自己可能又要面临着失去,某种惊恐与颇感生活对自己不公平的感觉袭上心头。他想抑制住这种感觉,至少别在病理科里发作。但是已经控制不了了,他的喉咙里突然发出了绝望的尖叫,随后发泄性地飞起一脚,踢倒了存有样本的架子。已腐朽了的木架摇晃着,排列在上面的成千上万例病理样本仿佛在谴责着他的德行,排山倒海般地砸在他的身上。 下意识地躲避着,沈殿青转身冲出标本室,与走到门口的李荷相撞,丝毫没有思想准备的李荷被他重重地撞倒在地,发出痛苦的呻吟声。 “王宏亮——”她惯性使然,大叫着危急时刻惟一可指望的王宏亮的名字。沈殿青的脑子一片空白,看到有医生从操作间里出来探个究竟时,他才深呼吸一口气,定住神,把她从地上拉了起来:“到放射科拍张片子吧,看看你的尾骨有没有摔裂。”李荷环顾四周,走廊里只有她和沈殿青,出来探个究竟的医生已回操作间。显然,这些医生并不关心她的摔伤。瞬间,只是那一瞬间,她感到自己的处境多么像被人抛弃了的孤家寡人。 “里面说吧。”李荷一瘸一拐地进了标本间,两人站在近门处,确实能感觉到来自成千上万例的病理样本的谴责的力量。每一例样本便是一个受到疾病威胁的生命。而沈殿青这类人的利润正是积累在这些生命之上。 “你的行为与人道主义不相符,是被病人称之为最可恶的人。”在标本间这特殊的环境里,离死亡非常近的环境里,或许激发出李荷的某种高尚情操。她义正辞严,列举了沈殿青要尽快地离开人民医院的理由。 沈殿青反倒冷静了。他从李荷这里得不到想要的,便用讥笑的语言说道:“听了你这番话,你是把自己当成正人君子了。李荷,其实我们是一类人,有同样的动机。你好权;我爱钱。既然话说到这份上,我告诉你,我沈殿青是一个打不烂,摔不垮,再生能力无限强的人。此地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可是你怎么办?如果让理想主义者梁启德知道了你的所作所为,让一个进修医生像贼似的去……” “他已经知道了。”李荷用同样的方式威胁道,“沈殿青,你如果不想让原单位收到你恶劣表现的鉴定,明智些,马上离开。”她一秒钟也不想再呆下去,迅速逃离了被病理样本包围着的标本间。 一瘸一拐地,李荷好不容易从病理科回到办公楼,在门口与林以强相遇。“李荷院长,瞧你被革命工作累的,请允许我背你上楼。”他把怀抱着的呼吸机放到地上,作秀似的蹲到了她的面前。“让人看到了,以为我是截瘫的病人哪,忙你的吧。”林以强抱起放在地上的呼吸机,不失时机地说道:“咱院调来了心外科专家,往后的手术量一定很大,不能再借别家医院的呼吸机了吧。我为咱院准备了一台,非常便宜。咱院也不缺这笔钱。我为你们算了一笔账,只简易病房这一项,每年的收入也很可观。用我们生意人的话形容:‘薄利多销,做量!’说实话,我还真佩服梁院长的头脑,既有社会效益,又有经济收入。你知道市立医院的人怎么说?他们说人民医院以这种仁慈的方法跟他们抢病人。高,你们实在是高手!” 楼道里突然响起了沉重的脚步声,王宏亮从窗子看到了一瘸一拐的李荷,赶忙从楼上飞奔下来急切地问:“摔到哪了?” 李荷用手指了指尾骨的部位,王宏亮绕到她的身后看了看:“你的裤子摔破了。在这等着,我把车开过来,送你回家。” 回到海边的家,李荷坐到了沙发上,两条腿僵硬地搁在一张昂贵的茶几上。“宏亮,坐下吧。”王宏亮坐到了她的身旁,“我帮你按摩。”她感激的目光端详着他,觉得有必要跟他谈谈正事。“现在的情形跟我掌权时大不一样了,梁启德以他的方式,已经在人民医院稳住脚,他会把‘搭桥手术’做到每一个人的身上。往后,你要多往他身边靠靠,为你将来的发展考虑一下。我这是为你好。” 王宏亮听后没有马上做出反应,心里却觉得这番话的分量很重。为减缓来自这番话的压力,他伸手掏裤兜里的香烟,但是,除了一叠厚厚的餐费发票,烟忘在了办公室。 他把餐费发票递给李荷,李荷连看都没看,从茶几上捡起一支笔,在一张又一张的发票上签了字,交给王宏亮,然后长叹了一口气。王宏亮随之也叹了气,把发票放回裤兜后望着茶几,上面有一堆半年前的广播电视报,是涂醒伟最近的一次休假时,从街上的报摊买回来的。报纸的旁边有一个满是灰尘的烟灰缸,里面的烟蒂像枯萎的芦苇根一样,不见一丝烟草的痕迹。王宏亮对烟草的依赖不亚于李荷对自己的帮助。 “回办公室吸烟吧,宏亮,我想单独呆一会。”如果是往常,她会毫不掩饰地将内心的烦恼一股脑地倾泻到他那里。这回似乎不行,原因在于,在官场上将走下坡路的感觉像挥之不去的阴影笼罩在她的心头。她需要独自想想,自己该怎么办? “那么,我先回医院了。”王宏亮慢慢挪向李荷的家门,用力一拽,差点把门把拽下来。这种微妙的有些失控的动作让李荷觉得:某种牢固的东西开始松动了。 门重重地关闭之后,李荷环顾了自己的客厅:榉木条案、樟木箱、蜡烛、黑碗,一切充满了禅意,向她昭示着来自传统文化的底蕴。 通常情况下,这些古老的东西有足够的力量摁住人多余的欲望,让人渐渐上升到高处的宁静。可是,李荷却常常忽视它们的存在。 她艰难地走向樟木箱,上面有一面清代晚期的梳妆镜。因为疏于清理,上面蒙着一层厚厚的灰尘。她用短袖衫的下摆擦掉了灰尘,双膝着地,凝望着圆镜里的自己:一个女人,一个被权欲控制住的女人已经游离出女人的概念。眼角旁因焦虑和时常不安的情绪所致,绽放着秋季里菊花般的纹路。表情怎样调整也不尽人意,这都是争强好胜的结果。长年累月,焦虑已经凝固在面部肌肉的每一个细胞里,使她的面部透着凶悍的表情。 值得吗?为了什么?思考得愈深,她的心情愈烦躁。可悲啊——悲哀——悲剧人物的形象怎会跟李荷扯上了关系?她挣扎着从樟木箱前站了起来,像是要摆脱困境似的给老局长拨了一个电话。 “李荷,你为什么非要跻身于权力之争中。对于人民医院来说,现在看来,梁启德比你有希望让医院良性循环。你在血液科任职多年,考虑一下吧,哪个位置对你最合适。当初如果能预测到你这么累,还不如劝你安分守己地做医生。”老局长的话让李荷再次陷入思考,她的眼前涌现出曾为医生的日子。多少年了,病人的形象很少出现在她的脑海里。在门诊部,她曾与小秋不期而遇。可是,那个孩子的形象只是短暂地停留在她的脑海里,很快被她自己的兴奋点冲掉。 她又一次蹲到了樟木箱子的面前,里面有她就读医学院的毕业证和在血液科任职时发表的论文。如果不是老局长的提示,何年何月,她会回忆往昔?它们曾经是自己的辉煌啊。 李荷把梳妆镜移到别处,掀开箱盖,从里面捧出一叠医学杂志。有关血液病的论文一下子就与小秋的母亲接轨。只有一回,即郑明桂手术的那一天,她去心内科看过这个病人,却没有想过亲自为她治疗,没想过自己曾是出色的血液病医生。 是的,她手捧着曾经的辉煌,静下心来想,把小秋的母亲作为人民医院的第一例骨髓移植病人治疗。如果配型成功,自己的贡献会比在副院长的位置上大得多。她得承认,随着合格医生的加入,人民医院的专业技术人员的状况会重新洗牌而构成一个优秀的整体。这个整体是具备高水平的专业技术并且跟医生的荣誉有关的人才组成,在各专业首席医生的带领下,实现着医生的价值。 突然想到这些,连李荷自己也感到惊讶,就像长期缺氧的病人突然吸入了新鲜氧气一样,她的心情奇迹般地放松下来。立刻,她拿起电话,这一次是打给张北辰的:“我想尽快见到你的妻子林以晴。我需要她的帮助,我需要她帮我找到与小秋母亲配型的造血干细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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