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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二


  梁启德一直在观察着他们,他能判断出,郑晓慧确实是在乎谢锋的,不希望他有丝毫的变化。或许,她已经意识到,假如谢锋为此调离了人民医院,她会完全失去接近谢锋的机会,这个结果富有戏剧性。

  这时,敲门声响起,祁汉忠推门进来说:“院长,普外科出事了,有个病人威胁,如果院领导不出面,他要投诉到市领导那里去。”

  “我到普外科,你俩留下聊聊吧。”梁启德跟谢锋和郑晓慧说明去向后,出了办公室。

  在去普外科的途中,梁启德问祁汉忠,“出了什么事?”他担心的“事”是医疗事故。

  “院长,不是医疗事故,也不属于医疗差错。”祁汉忠先给梁启德一颗定心丸,然后回答道,“是吴铁征大夫被平价病房的男病人打了。具体的冲突过程我不太清楚。张文给我打电话,我知道的就这么多。”

  在普外科平价病房的外面,围着许多看热闹的人。有穿着住院服的病人,也有前来探视病人的家属。这些人像是被号召了一样,众口一词地指责着吴铁征怎能随便骂人。

  祁汉忠穿过人群,为梁启德和随后赶来的李荷开辟了一条道路:“院领导来了,被打的大夫在哪?”

  其实,祁汉忠的问话是多余的,梁启德出现在平价病房时,病房里只有吴铁征和一个粗壮的男人。

  是一个中年男人!他的双手仿佛一把铁钳子似的套在吴铁征大夫的脖子上,以气愤至极的口气问道:“说,你污辱谁?穷人就能随便被污辱吗?”

  “松手。”祁汉忠用尽全身的力气也没把中年男人拉开,反而被他一胳膊肘捣向了一旁。

  梁启德注意到吴铁征大夫的嘴角遗有血渍,右侧的面颊红肿,白色的工作帽像一张废纸似的,踩在中年男人的脚下。

  梁启德上前运了运气,把手卡在中年男人的一只胳膊上,仿佛四两拨千斤,瞬间,他把中年男人掀到了一张床上。“你动手打人了?为什么?”梁启德有理由知道他打人的原因,“我是院长,你可以把打人的理由告诉我。”

  中年男人从病床上爬了起来,踉跄着站到梁启德的跟前,理直气壮地说道:“我是生活困难的病人。可这个该打的大夫竟拿我们这样的病人不当人。中午的时候,他才来这所谓的病房查房。查到我时,我问他:‘大夫,我做了手术,怎样才算度过手术的危险期?’你猜他是怎样回答我的?他居然回答我说:‘放屁!’住在平价病房里的病人就可以被污辱吗?就比住在病区里的人低了好几等吗?我打了他,只为了我们的尊严。”

  “他这是断章取义。”吴铁征像是度过了自己的危险期,他用手背擦了擦嘴角旁的血渍,解释说,“我的原话是放了屁,就算度过了危险期。有什么不对吗?”

  “他还在说放屁!”中年男人又一次冲动起来,若不是梁启德拦着,他有可能再次动手。

  “你是肠梗阻的病人吧?”梁启德开始就事论事地解决纠纷,“入院时的症状是:腹痛,呕吐,腹胀和无肛门排气,对吗?”

  “院长把我的病历背过了?”

  “这些症状跟肠梗阻的程度有关。”这时的梁启德觉悟到自己必须说些着边际的话,启用医学术语又是最好的选择。他得想方设法安抚好吴铁征大夫,他是普外科的主力医生,假如他因此抱怨手术量大,或者因此遇上额外的麻烦,影响到积极性,那是一件糟透了的事情。当然,中年男人的愤怒是否降到零点,同样重要。理由充分,胡局长有言在先,在收治这类病人的同时保持零投诉率。基于这两方面的考虑,他向中年男人解释说:“手术后,肠道是否通畅,功能是否正常,惟一的指标就是你是否有了肛门排气,也就是吴铁征大夫所说的‘放屁’,顺利地放出屁来,说明你的肠道恢复正常,吴铁征大夫的手术是成功的。”

  中年男人听了梁启德的一番解释,方知“放屁”与肛门排气属于同义词。但他仍然不解地抱怨道:“他用骂人的腔调说‘放屁’,能怪我发火吗?我一堂堂的男子汉,在社会上被人瞧不起,在家里闲着没事看电视吧,还得受老婆的气;一不留神肠梗阻了,受大夫的污辱。像我这样的人真是不幸,还活得什么劲?”

  “我是想跟你解释清楚,”吴铁征清清喉咙,从地上捡起工作帽,一个箭步到中年男人的面前,手舞动着,仿佛打拍子的节奏,像是为自己将要表达的句子压韵。“我有时间吗?”他省略了“我连讲黄段子的时间也没有了”的句子,而是一路升调地说道,“我每天要上多少台手术,你知道吗?可你在抱怨不幸,怨谁!”然后降调总结道,“不幸的原因在于你不肯付出劳动。你不仅仅是可怜的、失业的男人。你还是一个结实的男人。你长得这么结实,留着力气等救济?真讲尊严的话,自力更生,丰衣足食吧。”

  李荷一直冷眼看着现场,尽量地做出旁观者的表情。她是旁观者,刚才,梁启德所表现的行为让她意识到,他的肩膀上扛着一颗务实管用的脑袋。他视具体的情况,做到摁下葫芦不起瓢。当然,这事还没结束,她倒要看看,中年男人会以怎样的方式反击吴铁征大夫的教导。

  事情突然间就有了戏剧性的变化,就在李荷判断着中年男人有可能再次动粗时,他屏住呼吸,“嘭——”地一个响屁,恶臭味四处散开之时,他愤怒的情绪随之一扫而光。“病好了。”他欢呼雀跃般地重复着,“这下子可好了,我总算是度过了危险期。”

  “梁院长,你都看见了。”吴铁征大夫把曾被中年男人踩在脚下的工作帽戴在头上,“下午还有手术,不奉陪了。”他走出平价病房,站住脚,转过身来,红肿的脸颊仿佛探照灯似地照着梁启德说道:“你志愿做人道主义者,但你连累到我们。院长,你非得这么累吗?非得把人民医院办成让各方人士不胜感激的医院吗?”李荷非常想替梁启德回答:“不这样,我就不是梁启德。”但她仍然以旁观者的身份沉默到底。

  36

  湿闷的天气继续着。非常多的人抱怨着这是多年来天气最糟的一个夏季,但是梁启德在进入夏末时奇迹般地适应了气候。

  一个午后,梁启德想起了柳迎春曾经送给自己的一本书:《别活得太累》。他从办公桌的抽屉里找出那本书,翻开来,正好翻到这一章:“简化生活之理念:清理您的办公桌。”

  梁启德的办公桌上堆满了过期的报纸,没有时间阅读的医学杂志和大宗的文件。从启用这间办公室起,他没有清理过这些东西,瞅着它们已经占据了整张桌子,他准备动手清理了。

  “梁院长,我来了,你愿意见到的人来了。”柳迎春从半敞的门探进身来,手里拿着一张晚报,抖动着,试图引出梁启德的好奇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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