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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


  父亲的心脏让她又一次想起了过去的日子,那些年,她跟父亲郑明桂住在一个大杂院里。想起那时的家,一间十平方米的地下室,长年阴暗潮湿不见阳光,一年四季弥漫着呛人的霉味。郑明桂就是在那样的环境里患上了风湿病。如果是现在,他可以及时地接受治疗,可那时的家庭条件不允许他们那么做,在郑晓慧的记忆里,母亲病逝得早,父亲是一辈子靠苦力为生的人,在港口的码头扛大包供郑晓慧读书。直到她在一个偶然的机会做上了计算机生意,入了电脑这一行,渐渐地发展了自己的公司。这次的手术是她积极建议的,但父亲却犹豫不定,担心心脏缝不结实,万一裂开了口子可怎么办!经郑晓慧的劝说,他才按照女儿的意思,决定手术。

  就是因为手术,这一天的清晨还微笑着的父亲已经躺到了解剖室。她这一笔戳下去真切地意识到了父亲的死亡,她几乎丧失了活下去的勇气,她僵在那里,极其悲痛的目光投向解剖室的方向,泪珠又一次从她的眼眶里流下来。

  15

  解剖室里,叶世煌主任像往常一样,对郑明桂的遗体解剖之后,在做肉眼观察。

  半个小时以前,当他跟梁启德走进解剖室的时候,郑明桂平躺在解剖台上,从门上的小窗户透进的暗淡的光线照在他那已经没有生命迹象的脸上。他生前把心脏托付给了朱文大夫,现在,他的女儿郑晓慧把知情权寄予了叶世煌。有人这样形容过病理医生:“他们时常被认为是病人很少看到的医生,但很少有其他科室,像病理科对病人的影响这么重大。是病理医生为他们做最后的诊断。”

  在叶世煌对郑明桂的遗体的其他部位做解剖的过程中,朱文一直靠在墙角,目光始终躲避着解剖台上的死者。甚至都没有跟曾经的学友梁启德做任何的交流。有关学习人体解剖学的意义也似乎失去了意义,因为眼前的解剖过程让他体验到了从未有过的累。

  就像郑晓慧所说的第二次“手术”,叶世煌检查了摆在他面前的一套解剖器械,选了一把解剖刀。

  他让梁启德开启了解剖台上方的无影灯,从手术科淘汰下来的无影灯只有两只灯泡可发出亮光,它就像两只探询死亡真相的眼睛,盯着手持解剖刀的叶世煌。

  梁启德站在叶世煌的身旁观察着他,手里的解剖刀一旦切入遗体的心脏,真的犹如《旧约》上所说的那样:“你本是尘土,仍要归于尘土。”

  可是叶世煌没有在遗体上切第二刀,他用解剖刀小心翼翼地将许冠今缝合切口用的羊肠线挑开……

  大约三十分钟后,他从心脏的各个部位留了准备做显微镜检查的心肌组织,分别放入贴着标签的小玻璃瓶里,装入白大褂的口袋里,然后缝合了心脏和身体其他被切开的部位。并且在梁启德的帮助下,把郑明桂的遗体暂时存放在冰柜里,防止因天气炎热,遗体腐烂。

  征得梁启德的同意,叶世煌离开解剖室,到自己的办公室做后期显微镜检查。

  解剖室里只有梁启德和朱文。在这里呆的时间越长,就越是敏锐地感受到死亡的气息。沉默了一会,朱文无辜的感觉也愈发强烈,他质疑梁启德:“我不明白,你到底站在什么立场?为什么要给病人知情权?”

  “你问我站在哪个立场,我能站在哪个立场?医生和病人的关系始终存在着天然的‘不平等’。医院是强大的医生集合体,病人则是特殊的弱势人群。医院与病人之间的权利义务要平等,就必须更多地尊重他们的知情权。”

  朱文在他的一番诠释之后突然鼓掌:“好吧,你是理想主义者。可你毕竟没有在临床一线工作过。有的手术病人哭着喊着要知情权,认为病人在更多的情况下处于被动地位,但对没有医学知识的病人来说,怎样告知?任何手术都存在风险,一旦死亡,只能迁怒于主刀大夫吗?梁院长,我是够尊重病人的,并没有让家属在手术单上签‘如果出现不测,医院的主刀医生概不承担责任’这样的条文。我不知道你是否看过郑明桂病人的X光片,他的心脏因为二尖瓣的问题,负担过重,代偿失调比正常人的心脏大出一倍。我即使为他修好‘门’,也难保他那负担过重的‘破屋子’不出问题。基于这个原因,我愿意出席明天下午的死亡病例讨论会。事情已经这样了,我也想弄明白。但有一个条件,我必须马上从这里出去。启德,你刚才说过的,站在平等的立场。如果死亡病人的家属都采取这种过激的行为,谁做医生?”朱文的一番话在病理科的寂静的环境里分量也是够重的。“好吧,我去跟她谈谈。”梁启德表示道。

  他们的谈话透过解剖室的门上方的窗户传到了资料室。此时的郑晓慧也稍显平静。她坐在被沈殿青当作床用的长沙发上,两条腿僵直地伸在前面,梁启德走进资料室时,她移动一下要站起来,祁汉忠伸出缠着纱布的那条胳膊,为她做了“横杆”,她抓住“横杆”站起来:“谁能保证他不会一走了之?”她担心地问。

  “听我说,郑晓慧,朱文是主刀大夫,但他的手术是在人民医院进行的。你可以这样理解,你要求的知情权,人民医院会给你的,我是院长,请你客观慎重地考虑我的承诺。”

  “是啊,院长一开始就在跟你合作。叶主任正在那里出诊断报告。他可是遵守医学道德的人,他是有专业声誉的医生。”祁汉忠在梁启德的面前,多出了几分自信,他甚至用到这样的说法:“你只要求知情权,并不想把其他事情弄得一团糟。”

  突然之间,他的话在郑晓慧那里起了作用,把朱文关到解剖室时,谢锋说过的:“你失去父亲,我非常难过,可是过激的行为会把事情弄得一团糟。”她当时大喊大叫道:“事情没有发生在你身上,你有什么资格这样劝我?”她记得,谢锋随后一直用手揉搓着太阳穴,把她带到资料室,托付给沈殿青之后,离开了病理科。

  终于,某种理解在他们之间达成了。郑晓慧交出解剖室的钥匙:“我没想把他当人质,如果他真的是医生,希望能在讨论会上见到他。”

  十分钟之后,梁启德、朱文和祁汉忠走出病理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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