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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三


  到会干部大都不认识陈若鹃和洛伟奇,大多数人认为既然是党委办公室下发的材料,当然这个材料党委是研究过的。如果材料中列举的确有其事,那么陈若鹃和洛伟奇岂止是右派,反革命分子的帽子都有资格戴了。其他党委成员都以为党委成员在开会研究这个问题时,有意不让自己参加,抱着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看到材料后都不置一言。农艺出版社的李鹏飞、杜一诺对这个材料有不同想法,觉得陈若鹃和洛伟奇给上级反映情况,就是有点过头,也不能定性为右派言论,这里面有名堂,但没有看过他两人写的信,不敢贸然发表不同意见。

  晚饭时,吴有序对刘瑞英说:“小英同志,你未经党委同意,擅发文件,是非组织活动,你就不怕党委追究这件事?”

  刘瑞英:“书记同志,你怎么知道我们没有和别的党委成员通过气?”

  吴有序厉言正色地:“你为什么不先和我通气?”

  刘瑞英:“涉及到你心中的小美人陈若鹃,能和你通气吗?”

  吴有序:“你……”他把筷子一甩便离开餐桌。

  刘瑞英:“敬爱的吴书记,你还是先关心关心你自己吧。别以为你是第一把手就了不起,你每次作报告时信口开河,胡吹八吹,以为就没有人收集整理你的材料吗?”

  晚上,李鹏飞和杜一诺一起来到金副书记家。金副书记一见到他们便说:“现在是什么时候,你们还窜来窜去。我知道你们是为陈若鹃和洛伟奇的事来的。实话告诉你们,党委研究他俩的事时,连我都没让参加。现在党内生活极不正常,据我所知,在中央,省、军级干部当右派的已不止一两个。看在咱们以前在一个部队工作过的交情,建议你们少管闲事。”金副书记在送他们两人出门时,轻声对李鹏飞说:“两人都救下来很难,见机行事,争取救下一个吧。”

  回去的路上,杜一诺对李鹏飞说:“老李,我看陈若鹃和洛伟奇这件事有点不妙。”

  李鹏飞说:“岂止不妙,太可怕了。这两个小鬼是我亲自上云南农大挑选的,当时一个是党支部委员,一个是团支部书记。到我们社后,工作勤奋不说,还特别听话,又有文化。这封写给党委的信,有什么错。人家诚心诚意帮助党,现在却反咬一口。如果这两个人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向他们家里交代。” 李鹏飞说着说着就伤心地抽噎起来。

  杜一诺看了看左右,然后说:“老李,冷静点,咱们还有其他办法吗?”

  李鹏飞摇摇头:“都想过了,他们搞突然袭击,根本不和我们打招呼。”

  “能不能偷着给他们报个信?”

  “开玩笑,他们俩早就被监视起来了。”

  第二天上午,金云县全体公职人员到县委礼堂开大会。礼堂舞台上面早已挂上巨大的横幅,上面贴有“金云县党政机关揪斗右派分子大会”的大黑字,台上摆了一排桌子,坐着县委和政府主要领导干部,台前放了两个话筒。参加大会的人员按时到会。

  陈若鹃和洛伟奇接到通知后准时来到会场。他俩从人们凝重的神情中,看出这个会议的严肃性,但都以为批斗右派分子这件事与自己关系不大。他俩都不是喜欢出头露面的人,所以就选了个很靠后的座位。奇怪的是,当他俩坐下后,马上有四个身体特壮的小伙子分坐在这排座椅的两头。这件事也没有引起他俩的特殊感觉。

  上午9时整,党委办公室的王干事来到话筒前,试了一下话筒的声音,然后说:“请大家安静。现在宣布会场纪律:一,一切行动听指挥;二,不许交头接耳;三,不许喧哗吵闹;四,遇有阶级敌人破坏坚决打击。”

  刘瑞英来到话筒前,声嘶力竭地宣布:“金云县批斗右派分子大会现在开始,把右派分子陈若鹃和洛伟奇揪出来。”刘瑞英话音刚落,那四名大汉立即从两头向陈若鹃和洛伟奇走去,揪起陈若鹃和洛伟奇就往台上推。毫无思想准备的陈若鹃,听到刘瑞英喊自己名字时,先是不相信,后是脑子里嗡的一声,仿佛一个霹雷在头顶上炸开。她自小丧父丧母,是祖母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从记事的时候起,她就是祖母的掌上明珠,虽然家里不算富裕,但在祖母无微不至的照料下,从来没有受过一丝委曲。小学是在教会学校度过的,教师们大多是信奉基督教的信徒,教人以诚信、爱人和奉献,从来没有人骗过她、吓过她。解放后,她学习了毛主席的《为人民服务》,懂得了应该“做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有道德的人”,她也学习过刘少奇主席的《共产党员的修养》,懂得“对一切同志、革命者、劳动人民表示他的忠诚热爱,无条件地帮助他们,平等地看待他们,不肯为着自己的利益去损害他们中间的任何人”。这突如其来的打击,让她无法理解,一种恐惧、悲伤、愤怒与无助的意识绞合在一起,只感到做人的信念像大雪崩那样坍塌。洛伟奇的反应则有很大的不同,他自幼就经历了家庭的变故,看见过爷爷家和姥爷家映红半个大理的那场大火,遭遇过家庭从巨富到赤贫的剧变,感受过从尊贵跌落到卑贱的悲哀。虽然平日里少言寡语,但脑子清醒,临危不惧。他被架着往前走时,首先感觉到的不是上千群众呼口号所发出的巨大声浪,而是两位壮汉架着他往前走时指甲掐在肉里的疼痛,他立即想到,若鹃姐也必然是疼的,便大声说道:“前面两位大哥同志,请你们手下留情,别把我若鹃姐掐疼了。”架着他的一个大汉说:“你还真是个有情有义的汉子,死到临头,还关心你的情姐姐。”洛伟奇说:“谢谢你提醒,我现在还有一口气。”

  待到陈若鹃和洛伟奇被揪上舞台,群众喊出了更强的口号声。刘瑞英对着话筒大声问:“陈若鹃、洛伟奇,你们知道自己犯了什么罪行吗?”

  陈若鹃眼含泪水,紧咬嘴唇,一言不发。

  洛伟奇大声回答:“嘿嘿,报告刘主任,我不知道。”

  刘瑞英:“我现在问你,今年春天,你和陈若鹃有没有到白露乡体验生活?”

  洛伟奇:“嘿嘿,报告刘主任,去过。”

  刘瑞英:“严肃点,不许‘嘿嘿’、‘嘿嘿’的。”

  洛伟奇:“嘿嘿,报告刘主任,我很严肃。‘嘿嘿’、‘嘿嘿’是我的口头语,一时改不过来。”洛伟奇现时的态度确实是非常严肃的,因为生怕自己一时回答错误,对自己和若鹃姐不利,所以比现在的大学毕业生考试、论文答辩还要认真、紧张。洛伟奇认真紧张的样子却让参加会议的群众觉得他像个呆子,把个呆子打成右派,不免让人觉得滑稽,有的人已经忍不住笑出声来。

  刘瑞英:“我问你,你们在白露乡体验生活时,有没有给县党委写过信?”

  洛伟奇:“嘿嘿,报告刘主任,写过。刘主任在电话里还表扬了我们,说我们的信写得好。”

  刘瑞英:“你们在信里有没有说‘这里解放都快六年了,但白族百姓仍然是触目惊心的贫困’?”

  洛伟奇:“嘿嘿,报告刘主任,说过。那里的老百姓确实十分贫困,冬天没鞋穿,吃不饱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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