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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


  “人不为吃饭活,那为啥活?”管利明瞪眼,觉得这个儿子真是越来越莫名其妙了。

  “还有谁喝汤?”谢家蓉出来打圆场,一边盛汤一边告诉顾小影,“自己家种的丝瓜。”

  顾小影使劲琢磨一下,才听懂她说的话,“哦”地答应一声,伸手接过汤碗。然后趁人不注意时把一只手缩到桌面下,轻轻捅捅管桐。管桐大概也意识到什么,终于偃旗息鼓,闷头吃饭,不再说话。

  回家第一餐饭,就在这样貌似平静却并不和谐的过程中结束了。晚上顾小影躺在床上,看着头顶的椽子,觉得心里有些无法用语言形容的滋味和感触,不算不好受,但也不算好受。

  而后来的几天,基本上也是在这种毫无趣味的争吵和生闷气中度过了。中间管桐被邀请去应酬当地的官员,他不想去,可是乡里乡亲的又推不掉。作为本地第一个在全省最高权力机关工作的“杰出青年”,一场午宴过去,管桐被灌了一肚子的52度白酒。顾小影因为立场坚定决不喝酒,才幸免于难。饭后乡长安排车送管桐和顾小影回家,路上管桐一直皱着眉头不说话,直到进了家门才忍不住吐了个昏天黑地。

  对此谢家蓉当然心疼,出出进进地给儿子熬醒酒汤。管利明则端着“准公公”的架子向顾小影打听出席午宴的都有哪些人,都是多大的官。顾小影心知肚明他一定是要去跟一众老兄弟们炫耀,便一律推说“不知道”、“记不住”,害管利明很遗憾地叹息了一阵子。

  其实到这个时候,顾小影已经有点忍不住想发飙的意思了:管桐醉得不省人事,睡觉也皱着眉头,一定是哪里不舒服。她想去端盆热水给管桐擦脸,可还要应付管利明的絮叨。絮叨的内容不外乎是你们出门在外的也没有亲戚啥的,你要好好照顾管桐,女人嘛结婚了就是得顾家,也不要想三想四的,说到底女人这辈子最重要的就是嫁人生孩子。你看前面村里某某某家的姑娘那还是个博士呢,那得多大的学问啊,最后还不是老姑娘一个,连个男人都找不到……

  顾小影唯唯诺诺地听着,心里几欲喷火——我妈还没要求我三从四德呢,你给我上什么课啊?再说我就一定给你们家做儿媳妇吗?姑娘我好歹也是大好年华,就算身后没有一个“加强排”,还能没有一个“加强班”吗?!

  终于坐到忍不住,“腾”地站起来,扯个笑容:“我去给管桐打点水,擦洗一下。”

  没等管利明说话,顾小影逃命一样奔出房间,直奔厨房。管利明在她身后张张嘴,想想好像是得给儿子擦擦脸,便也不再说什么,咳嗽一声转身出门了。

  看着他走出院门时的背影,顾小影在厨房里一边兑热水,一边无奈地叹口气。

  这就是顾小影与准公婆第一次见面的情景,那次她见到了管桐父母憨厚质朴的笑,听到了带一点无法规避的小农意识的话语——然而她知道,他们是好人。

  他们有简单的灵魂,真挚的情怀。虽然和下一代人之间已经存在隔山隔水的代沟,可是血浓于水的亲情永不会变。

  临行前一天,站在院子里的顾小影透过阳光看着在一边做针线活的谢家蓉,依稀能看到她年轻时美丽的痕迹,也能看见她此时此刻沧桑的面容——她坐在那里静静地穿针引线的样子,让顾小影心酸。

  她只比顾小影的妈妈大两岁,可是看上去,却老了十年。

  就是这样一个女人,从出生到成长,没有青春,转眼老迈。她很少说话,眼睛里写满了麻木的平静,她握紧顾小影的手时,顾小影能感受到她掌心的老茧、粗糙的皮肤,从顾小影年轻的手掌上掠过。

  而谢家蓉,只是这么握着顾小影的手,用那样温和、那样恳切、那样欣喜,甚至带一点点瑟缩与畏惧的目光,嘱咐她:“再来啊!”

  顾小影点头,反握紧谢家蓉的手。

  就这样,那次R城之行,不仅使顾小影记住了铺天盖地的苍蝇,还记住了一个母亲殷切的目光。其实R城的方言并不好懂,但顾小影觉得,她从谢家蓉的眼睛里,读懂了一切。

  不过她可不敢告诉谢家蓉——虽然她喜欢管桐,但当时的她还无法说服自己,在这样年轻的年纪里,承诺一场婚姻。

  “婚姻”——这个词何其沉重、何其严肃,她不觉得自己现在有力气负担。她才二十五岁,还有大把的青春可以用来挥霍。她的生活里有男生们的邀约、女生们的吵闹,有朋友的信任、学生的依赖,甚至还有读者的崇拜……她的世界太丰富多彩,她不甘心也不情愿把自己捆绑在一段婚姻上。

  更何况,说点小自恋的话——她也拿不准将来是否会遇见一个更好、更喜欢的人,倘若就此定了终身,她亏不亏?

  ……

  那时,这些无法诉诸于外人的小心眼、小念头,的确就是摆在顾小影面前最大的障碍。

  换句话说,她最大的障碍,不是物质清贫、不是管桐不够好,而是她自己还没有做好嫁给一个人的心理准备——在她的内心深处,对于婚姻这件事,有好奇,有向往,有期待,但独独没有强烈的渴求。

  直到年末。

  2005年冬,全省第二批保持党员先进性教育活动进入高潮。管桐被抽调至领导小组办公室,从此开始了他终日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加班生涯——那段时间,管桐不仅没有时间谈恋爱,就连晚上睡觉都是在办公室。

  顾小影虽然嘴上不承认,但对管桐的想念却越来越强烈,强烈到她开始幻听——总觉得手机响了,他来电话了、来短信了……可是打开来看看,什么都没有。

  那段时间太漫长,漫长到她终于不得不承认——原来,这么长的时间里,他真的已经变成了她生命中至关重要的一部分,哪怕她仍然和男生们K歌、和闺蜜们逛街、和学生们插科打诨……她的生活节奏其实没有任何变化,可是因为他的凭空消失,她的世界中总像少了点什么!

  她终于不得不承认:原来,她的业余生活再丰富多彩,也不及他站在她面前时,一个和煦的微笑。

  就这样,忍无可忍,无需再忍——春节前的某个晚上,顾小影终于成功地用十四个“夺命连环CALL”追踪到管桐,而后又历经了省委大院的重重警卫直奔他办公室——甫推开门的一刹那,浓烟滚滚,吓了她一大跳!

  等她终于挥散浓烟,看见那些坐在办公桌前眼珠红红的、靠吞云吐雾提神的男人时,她忍不住地心酸。当她终于在满办公室男人们惊讶的眼神中找到管桐消瘦的脸时,更是几乎想哭——他怎么就能累成这样子?

  管桐不抽烟,不过看起来精神还不错,还能开玩笑:“哎,小影,来看看,我们有没有浪费纳税人的钱?”

  顾小影看看手表:晚上十一点,可是眼前这五六个三十几岁的男人居然还在加班?!

  她终于心软了,那些分手的话再也说不出。

  那晚,管桐送她下楼,在楼下茂盛松树的阴影里,他深深地、辗转地吻她。她几乎窒息,而他疲惫地伏在她肩上喃喃:“我真想你,小影,可是我现在不敢跟你求婚了,我连自己都顾不上,怎么可能照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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