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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传销常被称作“经济邪教”,其中确实有一些宗教般的仪式,我眼前所见就是一例:先把信徒们聚到一起,唱赞歌、做祈祷,然后派来两位大主教,一个讲上帝的圣恩,让信徒们心怀感激;一个讲神圣的戒律,让信徒们心怀敬畏。人们向来迷信权威,套用龙应台的名言:任何人只要坐在柜台后就是老板,站在讲台上就是老师。更何况还有这么盛大的排场、如此隆重的仪式。等两位大主教布完道,再来两位更大的大主教,伴着圣洁的乐声,迈着威严的步伐,堂堂皇皇,其冠其冕,信徒们目醉神迷,早已失去了辨别能力,只觉得心头激荡、两腿发软,吹个口哨就会匍匐在地,争抢着去抱大主教的细腿裤吻他们的脚。

  青春痘小伙叫王赫超,眉间尺姑娘叫杨爽,先前的李总隆重介绍:“王总和杨总平时工作繁忙,难得他们今天大驾光临,哪位事业伙伴抓住这第一次机会,为他们献一首歌?”嫂子一个劲儿地冲我示意,我假装没看见,旁边几个人噌噌站起,一个小伙子拔得头筹,几步奔到中央,对众人深鞠一躬:“各位事业伙伴晚上好,作为推销行业,我也把自己推销给大家”

  还是同样的话,还是同样的歌,还是同样的掌声,每个人都要重新登场,座中有四五个老年人,先前一直沉默,这时也挣扎上前,结结巴巴地介绍自己,结结巴巴地唱歌,其中一个唱的是曲剧《卷席筒》:“小仓娃我离了登封小县,一路上我受尽饥饿熬煎,二解差好比那牛头马面”唱着唱着忘词了,站在那里直搓手,脸上急得通红,我看着心里一酸,忍不住想起了自己去世的父亲。

  《卷席筒》唱完,四川阆中那对兄弟上场了,也许是因为受了仪式的感染,或者是出于对大人物的敬畏,那个哥哥眉眼舒展了一些,不那么抵触了,还带着一点胆怯的神情,也学着他弟弟的样子做了个自我介绍,不过还是不肯唱歌,一群人都起哄,他弟弟在旁边又拉又扯,终于熬不过唱了几句,然后蹒跚着坐回原位,脸上时阴时晴,显得极为迷茫。

  嫂子终于抓住了机会,站到中央唱了一首《母亲》,然后将我隆重推出:“各位事业伙伴晚上好,今天我要给大家介绍一位新朋友。”然后对我招手,“哥,你来!”我几步走到她身边,依然是老套路:向事业伙伴请安、自我介绍、表演节目,墙上的诗读完了,我想起在三亚时读过的《贯华堂选批唐才子诗》,金圣叹这老不正经的对崔颢的《登黄鹤楼》赞赏有加,干脆把这首诗背了一遍,场下有个女孩一直随着我低声朗诵:“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

  节目演完,两位老总开始训话。先发言的是眉间尺杨总,她的视野本就宽阔,又读过中专,在传销团伙内绝对算高级知识分子,说起话来头头是道,各种理论、各种名词纷纷从她双唇中蹦出,震得满屋子人头皮发麻。畅谈了一通天下大事,杨总又开始扮演慈悲圣母,告诫我们要抓紧发育、努力成长、勇于把握机遇,千万不能当逃兵,要坚决听推荐人的话,跟组织走,一步一个脚印,踏踏实实地踩出一片明天。事实摆在眼前:上有春风化雨好政策,中有组织上无微不至的关怀,下有事业伙伴的鼎力扶持,如果再不上进,简直就是咬吕洞宾的狗,踢孔圣人的驴,实在有负天地良心。

  杨总讲了二十分钟,众人大受鼓舞,啪啪拍掌,青春痘王总接过话茬:“杨总讲得非常好,我听了都很受启发,各位事业伙伴要努力领会她的意思。”杨总优雅回应:“王总过奖了。”王总点点头,开始讲他自己的经历。王总出身豪门,家里有很多舅舅,其中一舅还是副处级干部,俗话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豪门也不例外,这位王总从小就不学好,和所有的阔少一样,终日游手好闲,到处惹是生非,好在有个万能舅舅,总能化险为夷。话说时光荏苒,王总慢慢地成熟了,做过各种事业,当过司机、搞过零售,甚至做过批发带鱼这样的大生意,在纸醉金迷的生活中,王总开始思考人生的意义,也是苍天眷顾英雄,终于被他发现了连锁销售,于是带着满下巴的青春痘来到了江西。

  传销团伙把洗脑视为系统工程,其中最重要的举措就是“分享成功经验”,我在上饶游荡多日,听过许多类似的故事,我不敢说它们全是假的,但肯定都经过美化和修饰。分享经验的大多是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文化水平不高,也没什么社会阅历,对“成功”的理解更是大有问题,当他们半是炫耀、半是夸张地讲起自己的经历,仿佛就是明代王龙溪那个不恰当的比喻:穷措大抱着家中黄脸婆自夸好色,情状十分可笑。

  《笑林广记》中有个著名的笑话:说某人从京城回来,夸口说自己见过皇帝,有人问他:皇帝家什么样?这人回答:皇帝家可不得了,门前立个大牌坊,上书“皇帝世家”,屋檐下挂块大匾,写着“天子门第”,门上还贴着一副大对联:日月光天德,山河壮帝居。我们现代人当然知道这家伙是在吹牛,因为皇帝家没那么土,同样,传销团伙中的“成功经验”也不值得相信,因为很多事都违背常理。我不是嘲笑这些人的见识,我自己也是井底之蛙,每个人都有他的知识盲点,可重要的是诚实和谦逊,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有之为有之,无之为无之,这样才不会贻笑大方。

  王总的发言很长,气势也很足,平均每分钟讲一次“说实话”,听其意似乎很真诚,观其面却异常凌厉:“刚加入行业的时候,说实话,谁我都没放在眼里!”说着胳膊一挥,状如千军在手,“就你们这些人,有什么呀?说实话,谁有我见得世面多?全中国我去过二十几个省,西藏、新疆都去过,你们才去过几个地方呀?论见识、论才干,就你们这些人,哪个能比得上我?”

  我那天喝了很多水,来之前也没想到要上厕所,此时早已尿意盎然,本以为很快就能结束,没想王总越说越来劲,没一点收场的意思,我急得两腿直扭。按传销团伙内的纪律,只要有领导训话,下面的人必须正襟危坐、老实听讲,严禁随意走动、交头接耳,上厕所更是大忌。我憋了半天,实在是憋不住了,再憋下去就得活活地尿在裤子里,只好举手请示:“王总,不好意思,我要上厕所。”王总谈锋正健,一下被我打断了兴头,好不恼怒,冷冷地瞪我一眼。我也顾不了太多,站起来就往外冲。客厅和厕所中间有一道推拉门,滑轨肯定生锈了,推了几下没推开,只发出几声酸倒牙的吱吱声。小庞赶紧过来帮忙,两个人合力把门推开,身后的王总依然在谈他的煊赫往事,我听而不闻,拍了拍小庞的肩膀,飞身冲进厕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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