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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二


  一直以来,我总会为每段生命安排一个男主角,即便结婚之后也没有改变。尽管大多数纯属虚幻。也许那是女人的本能,总在为自己的爱情设计理想的承载者。女人是爱情的动物,性别意识历来比男人强得多。男人除了女人之外,还需要事业和金钱,而女人的整个世界只是男人。

  在突然收到慕哲那个电话之前,我从没想到这辈子还有和他交汇的缘分。那次,我虽然拒绝了见面,却不能在脑子里把他彻底抹去。他,是个永远不可能在我记忆中褪色的男人,因为是我第一个男人。

  夜里,强热带风暴骤然袭来。我无助地坐在门窗紧闭的室内,看着阳台上的杜鹃在风雨中疯狂扭动,粉红色的花瓣已完全被打落。小区院子里的树冠也在狂舞,不时有枝条折断的声响。世界疯狂地动荡着,我的血液也在疯狂奔突。我害怕这样的风雨,每次遇到这种天气,都会心情焦躁、魂不守舍。

  十四年前,我十八岁。

  慕哲和我分手几天后的一个夜里,这座城市也和今天一样,遭受了强热带风暴的侵袭。那夜,母亲出差在外,我一个人在家,像一只受伤的野兽,在角落里舔舐伤口。风雨飘摇的世界极大地刺激和煽动了我。终于,我不顾一切地冲出家门,没带任何雨具,顶着狂风暴雨跑到了慕哲的窗下。

  风雨太大,我不得不抱住一棵大树才能站稳。窗内有灯光,窗帘关得严严实实。我死命地抱着大树,哆嗦成一团。我望着窗口,祈祷慕哲能灵感乍现,想到站在窗下的我,把窗帘拉开。直到我实在支撑不住了,窗内里还是没有动静。我完全可以去敲窗户,但终也没有举起手。我想见他,又怕被他发现。已经分手了,我已没有理由再来到他的窗下。

  两种截然不同的愿望冲撞着我,几乎把五脏六腑撕碎,我抱着大树痛哭失声。

  我的初恋开始于那扇窗内,也结束于那扇窗内。我做梦都想做慕哲的妻子,在他怀里依偎成一只小猫。听他诵读诗词小令,呢喃甜言蜜语。但是,分手的时候,慕哲却对我说一辈子很长,小女孩总有一天会长大,总有一天会试图挣脱他的怀抱……

  所以,在我长大之前,他抢先把我从怀抱里推了出来,推入了痛苦绝望的深渊。

  那夜,我不知是怎么回到家的。一路上,想的全是死,死在狂风暴雨中。我恨慕哲,也恨自己。

  我一直想用死惩罚慕哲的绝情,但还是活过来了,活到了今天。

  慕哲和我分手后,并没有像我推测的那样,很快和某个女人结了婚。多年来,他的身边并没有女人。

  三年前,我得知他和他的一个学生结婚了,多年来对他的爱情的笃信顿然动摇了。既然他当时认定我太小而不能娶我,那么,他现在的妻子起码又比我小七八岁,又该怎么解释?由此推断,他不爱我,起码不是真爱。那以后,他在我的印象中一天天地模糊了。

  但这夜的狂风暴雨,却勾起了我对慕哲的怜悯和渴望。分手已经十四年,我离开那间大学也有十年了。这十年间,他变得怎么样?胖了瘦了?他已经五十岁,脸上该爬了几道皱纹?鬓边又添了多少白发……

  我抓起话筒,拨下了他上次留给我的电话号码。

  “我要去看你!”我任性地说。在他面前,我永远是个孩子,仍是十四年前常蜷在他怀里的那个孩子。

  他在那头沉默了片刻,才说:“为什么是今天?外面风雨交加,你没看见吗?”

  “就是因为狂风暴雨!”

  “我怕淋病你。”

  “不会!”我斩钉截铁地说。

  我找到一条白色长裙换上。虽然我早已不喜欢白色,但我知道,慕哲喜欢一个洁白的我。我又从储藏柜里找出一件闲置很久的雨衣,披在身上,出了门。由于天气恶劣,找出租车并不像在家想象的那样容易,在路旁站了有半个小时,才等到一辆。

  直到出租车停在那间大学校园的门口,我才突然想起,忘了问慕哲的住处。我忙拿出了手机。正准备拨他的电话时,车窗被人敲响了。

  敲窗人穿着一件宽大的黑色雨衣,身体显出不健康的单薄,风雨交加中像一张飘摇的薄纸。他把雨衣的帽子拉开一点,我借着路灯昏黄的光线看清他后,惊讶得忘了下车。

  尽管已经过去那么多年,他已变得形销骨立,我还是立即认出来了,是慕哲!他的嘴唇细碎地哆嗦着,脸上动荡着强烈的悲喜。他曾是个风华正茂的大学讲师,是个浪漫风雅的年轻男人。他曾以绝对的硬度刺破过一个十六岁的女孩,给过她温暖宽厚的怀抱……现在,他竟然变成了这个模样!

  直到司机不耐烦地提醒我,我才赶忙下了车。狂风暴雨立即扑面而来。我站在他面前,在模糊的光线里看到了他眼睛里闪烁的泪花。

  “我老了很多,是吗?别忘了,我是五十岁的人了。”

  听着他熟悉的南方口音,我所有的理智刹那间彻底崩溃了。在狂风暴雨的呼啸之中,我扑到他身上,内心在哀鸣。“不!五十岁的男人也不该是这样的!风中之烛……怎么会这样?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他的身体在剧烈抖动,过了一会儿,才父亲般温存地说:“紫蝶,理智点,接受事实吧!跟我去家里细谈好吗?看你淋得这样!”

  那个校园太熟悉了。毕业之后,为了逃避慕哲,我竟一次也没走近过。

  他的新家是一套教授公寓,比起十几年前的那间简陋的单身宿舍,简直太宽敞豪华了。房子很大,却没冲淡他的幽雅和书卷气——客厅四壁都是大书架,宽大的书桌上仍放着笔墨纸砚和一张未完稿的水墨山水画。

  我脱掉雨衣,才发现裙摆已被雨水打湿。他拿出一件淡蓝色棉布睡衣让我换上。穿着那件长得拖地的睡衣,我心中翻卷起一阵难言的苦涩。恋爱的时候,总在梦想能和他一辈子肌肤相亲、同床共枕。但是,人拗不过命,我没有变成他的妻子。如果有情人终成眷属,现在,又会怎样呢?生儿育女?过着平平淡淡的日子?还是劳燕分飞,像他和他年轻的前妻一样?

  他泡了一杯茶,端来。茶依旧飘着熟悉的香气,但已不是十几年前被他写进日记的那一杯。那只釉着兰花的景德镇陶瓷茶杯已成了遥远的记忆,青春少女变成了三十二岁的妇人。

  在壁灯幽黄的光线里,我看清了他深陷的眼睛、干瘪的双颊、嘴角的皱纹……源自骨子里的悲悯又一次控制了我,泪模糊了眼睛。我忙把视线移到茶杯上,低下了头。

  他安慰我说:“不要伤心,我瘦下来很多年了,身边的人早就习惯了。”

  我哽咽着说:“我不希望你变成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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