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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九


  “我以前不相信她的这种说法,总以为这件事是她的一个恶作剧,以前她喜欢那人的种种表现,都是装出来。如果是真心地喜欢一个人,喜欢他已经成了一种习惯,成了生活的一部分,怎么可能在一瞬的时间里说变就变?”晓维又开了一罐啤酒,一口气喝掉一半,“现在我信了。果然有这样一种情感,可能只是在等待一个契机,或者是一种仪式。如果那个时机来了,改变只要一秒钟就够了。”

  丁乙乙虽不若林晓维的心思细腻,但她有职业敏感性,又对晓维颇了解,立即将晓维的心路历程猜中了七七八八。想来是周然的姿态终于到位了,而晓维也不需要了。

  尽管乙乙已经替晓维狠狠地咒骂了周然两天,可是现在她开始同情周然。那么一个高傲的家伙,遭遇到这样一种抛弃,这真是个人间悲剧。

  可是乙乙更心疼晓维。在晓维有了离婚打算之后,她几乎没表现出过什么怨恨的情绪,一直很平静,以至于丁乙乙始终以为他们俩只是在斗气,斗着斗着兴许就和好了。即使是在事情恶化的这两天里,晓维也沉静镇定得让乙乙有些无所适从。晓维那么一个容易被感动容易掉眼泪的人,却在自己的故事里显得比看客更淡漠。她按部就班地工作,学习,看电视剧,参加培训班,找律师,逛街购物。从表面上看,她没事人一样。乙乙看着她,就像在看一座进入活动期的火山,时时担心她不知何时要爆发。

  “想想我也真够失败,没有事业,没有孩子,婚姻也马上就要没了。在家里待了那几年,那些本来就不够敏锐的机能也退化得差不多了。与年轻的小姑娘们比,我缺少时间;与年长的女人们比,我缺少经历。一想起来就恐慌不已。这么多年过去了,人人总会有些收获的,或者工作进步,或者家庭美满,或者是知识啊见解啊什么的得到提升,再不济也总会增加一些皱纹什么的吧。可是你瞧,这些年真真正正的一事无成也就罢了,连皱纹都没长出一条来。”晓维拨着眼角给乙乙看。

  乙乙想笑又笑不出来:“我不也一样稀里糊涂地过了这许多年?大家都一样。”

  “不一样的。你一直有目标,即使那目标有时候看起来荒唐,也是你自己想要的。不像我,这些年完全把自己丢失了。”

  “晓维,你若心里不痛快,就哭一哭吧。别这么憋着,会憋出病来的。”

  “我为什么要哭啊?我现在心情好得很,没什么不痛快的。”

  乙乙怔怔地说不出话。

  “找到了问题的症结,心情当然不错了。今天我在外面闲逛的那些时间里,又仔细地想了想我自己。以前我以为自己想明白了,其实从来没真的明白过。在这些年的生活里,可能我把太多的心愿都寄托在了周然的身上,尽管与他一直处得很尴尬,却在心里把自己与他视作一体。他让我失望,我逃避他的同时,连自己也一起忘记了,逃避现在,放弃未来,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之前我说要离婚,其实有些像赌气,心里还常常想着他的好,他稍稍做些什么我就感到心里不安,太容易受他的左右,说到底是心里没有真正的放下。其实要放下也很容易,只要完全地忽略他,不要去管他的想法,不要去理他的做法,把他从我心里挖掉,这件事就解决了。”

  “就像割除一个肿瘤。”乙乙想起自己某位听众曾经在连线时诅咒的话。

  “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不用担心它继续恶化,不用担心它转移复发,不再把它当成负担。直接去掉,一了百了。”把那么光鲜的一个人比喻成这么丑恶的东西,晓维忍不住笑了一声。“说起来,明明是我自己没出息,却要把原因都赖到他身上。他的解释我也懒得听。因为我需要离开的充分理由。乙乙,你会不会觉得我很过分?”

  “是他做错在前,你怎么做都不过分。可是,你自己真的不觉得可惜吗?你们认识那么多年了,你也喜欢了他很久,从学生时代就开始了。”

  “我从没说过我学生时代就喜欢他!”晓维迅速反驳。

  乙乙幽幽地说:“我们上大学时,晚上熄灯后总是讨论男生。你通常只听不说,但有时在大家的追问下也开口描述自己的理想对象。别人的变了又变,只有你的理想对象,始终都是一个标准。后来等我见到了周然,见他第一面时我就觉得很熟悉。”

  “有这回事?这么久了,不记得了。”晓维懒懒地说,“都过去了,总之都成为过去了。”

  晓维突然变得陌生,乙乙也说不清这是好事还是坏事,但她心里很憋闷。“她就要一个人生活了,这样子也好。”乙乙如此自我安慰。

  夜里她与沈沉通电话。

  沈沉说:“一整个晚上都无所事事。我发现我很想你。”

  “想见到我的脸,想跟我聊天,还是想和我做?”

  “有区别吗?”沈沉轻松回答。

  “当然不一样。你若想我的脸,只要看看我的照片就好,我没胖没瘦也没多一条皱纹;如果想跟我聊天,打电话就是了,就像现在这样;只有最后那一项,必须得见了面才能做的。你指的应该是第三种吧?”

  “丁乙乙,你太煞风景了。”沈沉想把她的话当成玩笑,奈何她的语气冰冷又机械,一点也不像开玩笑。

  “杀什么风景呀,我俩本来就是那么回事,只有你总是故意搞得好像我俩有多好的。”

  “我不想跟你吵架,再见。”沈沉的心情被乙乙三言两语便破坏掉,为了避免与她继续吵,他迅速闪人。

  几分钟后沈沉收到丁乙乙的短信:“我心情不好。你无视我吧。”

  “没关系,早点睡。”沈沉回复。

  乙乙望着窗外,在这样一个烦燥的夜晚,月亮圆得出奇也亮得出奇,非常恼人。她心中有一股无名火,烤得她五脏六腑都不舒服,说不清是为了晓维和周然,还是为了她自己。

  丁乙乙记起在梦里纠缠了她数年的那个法庭。当她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她经历了父亲与母亲的离婚。乙乙平生第一次,也是至今为止唯一的一次站在法庭上。那短短的十分钟,在后来的若干年中,不时在她的噩梦中出现。她那温柔的母亲,她那文雅的父亲,都化身为目露凶光的狰狞野兽,呲着尖锐的牙齿,舞着锋利的指甲,扑向她,想把她撕碎。

  “那实在是个丑恶的地方,要多丑有多丑,让人斯文扫地,让人原形毕露。”乙乙自言自语,这句话她刚才考虑再三,终究憋在了心里,没对晓维说出口。“总之,祝你俩好运了。”

  丁乙乙在晓维的羊毛地毯上整整做了一百个仰卧起坐,才把那股火气勉强压下去。

  第二天,周然发现手机里有丁乙乙的几个未接电话,他拨回去,接受了乙乙的挖苦讽刺打击以及同情。其他的都无所谓,那打击可是实实在在的。周然熟悉丁乙乙的说话方式,乙乙的态度能够如实地反应晓维的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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