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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九


  回到家里,我看到加贝和玫姆正一起坐在阳台上吃饭。因为玫姆的右手暂时不能活动,所以加贝端着碗,一小勺一小勺小心翼翼喂进她嘴里。尽管在医院时,加贝也经常喂玫姆吃饭,但不知为何,一旦脱离了医院那种氛围,这张画面还是狠狠扎了一下我的眼睛。我低着头换鞋子,没吭声。

  “樱桃,怎么这段时间老加班?”加贝头也不抬地问,继续喂玫姆吃饭。

  “不加班钱从哪里来?”我淡淡回答,将皮包随手丢到桌子上,“砰”地一声。玫姆如同受惊似的,猛地抬头看我一眼。

  我笑笑,她也笑笑:“怎么了?”

  “别管她,一贯如此,这是她的风格。”加贝说,又把一小勺饭送到她嘴边。

  走进厨房,我发现菜已经凉透了。心里略有些不舒服,但我还是端着剩菜剩饭坐到他们身边。

  “怎么样,加贝的手艺还行吧?”我问玫姆。

  “好。我还奇怪呢,怎么男人也可以有这么好的厨艺?”她微笑着望加贝,目光非常温柔。

  加贝得意极了。为我做了一年多的饭,我还从来没有认真夸奖过他。事实上,我觉得这算什么呢?男人厨艺再高也枉然,挣到钱才是真本事。

  “那是因为他时间多啊,闲人!当然有时间锻炼厨艺了。”我笑着解释。

  “哼哼,你真了解我。”加贝冷笑。

  玫姆看看我,看看他,什么话也没说。

  尽管力赞加贝厨艺,但玫姆吃了两口就不愿意再吃下去。短短一个多星期,她已经瘦成皮包骨头;眼圈铁青,皮肤松弛;头发也脱落得惊人。想到半年前那个矫健丰盈得如同非洲麋鹿的玫姆,我心里非常难过。

  吃过晚饭,我们三人一并坐在阳台上看外面的夜景。楼下是一个小花园,花园里,一个穿得厚厚的婴儿在母亲的搀扶下学习走路。走不好,像鸭子般摇摇摆摆,接二连三地摔跌,最后终于扑到母亲怀里委屈地哇哇大哭。

  看着看着,玫姆突然笑了,喃喃道:“真可爱!”

  “是啊,将来你也生一个。”我脱口而出。

  一听此言,她眼中难得的亮光一闪而过。“是吗?”她轻声反问。

  我悔得真想抽自己耳光。此时的玫姆,敏感得好比一只脱兔。不过,静静几秒钟过去,她自己开了口:“樱桃,有没有想过你的二十八岁?”

二十八岁?我仔细想。今年我二十三岁,二十八岁的我,应该至少在北京立业安身了吧;应该至少有房有车有事业了吧;如果幸运的话,从白领迈升至金领也不一定是神话了吧?

  正在遐想着呢,玫姆幽幽地说:“十三岁那年,母亲给我穿上裙子,她告诉我,从此我便是女人了。然而,十八岁那年,我才成为真正的女人。二十八岁这年,我离乡背井,没有家,没有爱人,孩子全部被自己杀死了,自己也差点把自己杀死了。”说着,她抓住我的手,细瘦的手指如同一把嶙嶙白骨,“你知道那种一无所有的感觉吗?就像一片飞絮,飞啊飞啊,可太轻了,总也没法停到土壤里……”

  看着她空洞的眼神,我突然觉得毛骨悚然。加贝赶紧走上前,轻轻拉开她的手,安慰:“哪里一无所有呢?你有‘心湖’,有阿夏,有我和樱桃,还有——”他突然拍了一下脑袋,像想起什么似的,兴奋地说:“对了,我还有个迟到的礼物要送给你呢!”

  礼物?我愣住。怎么从来没听他说过?

  这时,加贝从工作台上拿来一个牛皮纸包,双手递到她面前:“生日快乐。”他望着她笑。

  玫姆非常吃惊。我也很好奇,把脑袋一并凑上前看。纸包被一条细麻绳整整齐齐捆着,她小心翼翼解开绳子,打开牛皮纸,一本手工台历赫然呈现在我们面前。

  台历用硬纸板做的,深棕色,十二张月历就是十二幅炭笔素描。每张素描都描绘着一个孩子,活泼的、沉静的、乖巧的、调皮的;有的穿着奇怪的民族服装,有的穿着汉人服装,还有的,索性赤膊上阵,神态各异,栩栩如生。在这些素描旁边,有用美术字体标注的日历表,粗犷中凸现浓浓匠心与情意。

  玫姆一张一张仔细看,纤瘦的手指爱恋地抚过台历的每寸地方。

  “这些孩子是谁?”我问。

  “我的学生。”她轻轻回答。

  我惊奇地望着加贝。加贝不好意思地解释:“上周我到她家里取东西时发现一堆照片,估计是那些孩子们,所以就比划着画出来了,幸好没有搞错。”说着,他冲我们微微一笑,抱起脚边的吉他,手指轻轻一拨,一道明亮的旋律如阳光刺穿层层阴翳:

  “你的生日让我想起,一个很久以前的朋友。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天,

  他独自流浪在街头。我以为他要乞求什么,他却总是摇摇头。

  他说今天是他的生日,却没有祝他生日快乐。

  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握着我的手,跟我一起唱这首生日快乐歌。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有生的日子天天快乐,别在意生日怎么过。这个朋友早已不知下落,眼前的我有一点失落,这世界有些人一无所有,

  有些人却得到太多,所以我最亲爱的朋友,请你珍惜你的拥有,

  虽然是一首生日才唱的歌,愿永远陪在你左右……”

  玫姆听着听着,渐渐地,眼眶湿润了。接着,泪水,像两串断线的珠子,滚滚砸落到台历上。当吉他奏完最后一个颤音时,她终于再也无法自抑,如迷途的孩子,一把抱住加贝,“哇”地一声哭出声来。

  这是她自杀后的第十天。她终于哭了。

  那块悬挂在我们心头的巨石,在这一刻,终于落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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