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时尚阅读 > 樱桃错 >
二十一


  17

  一个月后,加贝该拆线了。

  因为不放心,我厚着脸皮陪他来到医院。他的伤口恢复得不错,但一道长长的疤痕还是从后脑勺一直延伸到脸颊。看来,这相,还是多多少少破了。不过这道疤痕倒令他过于清秀的面孔显出几分成熟与沧桑。

  从门诊手术室出来后,好几次,我伸手想摸摸他的伤疤,但看到他一脸冷峻的表情,我最终还是克制住自己的温情。我们都是骄傲的,谁也不愿意最先放弃原则。

  熙攘的人群中,一个女人的身影特别扎眼。两根粗粗的麻花辫,大红色土布棉袄,深蓝色扎染布裤子,绣花平底鞋。身材瘦削,面色极差,粗糙而暗淡,兵马俑一般。

  女人的回头率颇高,但她浑然不觉,仍目光呆滞,似乎神游于另一个世界。待她走近我们时,我眼睛一亮,大叫一声:“玫姆。”

果然是玫姆。如此模样,如此打扮,偌大的北京城找不到第二个了。只是不过一个月没见,玫姆似乎变了一个人,熠熠神采不见了,健硕乐观不见了,泸湖湖上明亮的阳光似乎被浓浓的阴翳掩盖了。

  玫姆慢慢回头,看着我们,眼神似喜似悲。终于,她笑了,露出一排贝壳般的牙齿:“樱桃、加贝——”她向我们张开双臂。

  “你怎么在这里?”我问。

  “哦——”她非常疲倦,无力多说一句话似的,懒懒靠在加贝身上,半乞求半命令,“有没有时间送我回家?我刚刮掉我的孩子。”

  我惊吓得几乎跳起来,加贝也非常震惊,但他一句话也没多问,如呵护珍宝般扶着她,小心翼翼地把她扶进出租车。

  早听说玫姆在北京最时尚的社区中有一幢神秘的豪宅,可当她打开那个漂亮紧固的防盗门后,我却被面前的景象吓了一跳。没有任何装修,几乎就是毛胚房。水泥地面、白墙、电灯泡、赤裸的暖气管道、粗糙的木头门。房间里几乎没什么陈设,简单的家具好像从旧货市场中拉来的。在一派简陋寒酸中,卧室中一张炫目张扬的床格外扎眼。床形如一朵怒放的罂粟,火红色真皮床头,大朵大朵血红玫瑰花的床褥,一幅圆形粉红纱帐从房顶垂下,朦朦胧胧罩在这朵暧昧的大红罂粟上,把欲望挑逗得排山倒海,意乱情迷。

  我小腹发胀,脸红心跳,加贝也好不到哪儿去,尽量不去看这张勾魂摄魄的罂粟床。玫姆什么也没有意识到,踢了鞋子,如同疲倦的大鸟,沉重地伏在罂粟花上。

  我大气也不敢出。孩子?谁的孩子?约翰逊的?还是其他阿夏的?

  罂粟上的玫姆,头发凌乱、眼圈发青,嘴唇如干裂的土地,几道深深的皱纹出现在眼睑四周。她真是累了啊。

  静静躺了一会儿,玫姆叫口渴。加贝四处找水,竟然没有发现热水瓶或饮水机之类的东西。玫姆说冰箱里有酒,暂且以酒代水。加贝坚决不同意,在厨房里找出一个不锈钢盆,洗了又洗,然后接了一盆清水放在煤气灶上烧。

  看着加贝忙碌的身影,玫姆的表情非常复杂。“樱桃,你真幸福。”她痴痴地说,“有这么体贴的爱人。”

  “嘿嘿,体贴有什么用,又没有钱。”

  “钱?钱能带给你什么?”或许触到了她的痛处,她的情绪突然激动起来,一把拉开床头抽屉,从中掏出厚厚两大捆钞票,“你要钱吗?给你!十万块!”说着,她将两捆钞票硬生生塞到我怀中。

  我吓了一大跳,捧着这砖头般的钞票,进退维艰。这时加贝走过来,赶紧把钞票重新放回她手上,认真说:“别开玩笑了,你现在才需要钱补身子。”没想到,玫姆却如同收到一个炸弹似的,用力地把钞票砸到地上,咬牙切齿:“啊——呸!”

  “到底怎么了?”我不解地问。

  她哆哆嗦嗦捂住脸,泪水像一条清亮的小河,顺着手臂蜿蜒而出。

  玫姆的故事应该从八年前说起了。八年前,她还是泸沽湖畔一位漂亮的摩梭少女。十八岁的她,早已经行过“穿裙礼”多年。尽管身着代表成人的水红色长裙,盘着巨大的假髻,但她的花楼始终门窗紧闭,任凭方圆数十里的阿夏们在星空下唱破喉咙。不知是幸运抑或不幸,身为小学教师的她过早接触了所谓文明社会中的伦理道德,她为自己族人沿袭数千年的走婚风俗羞耻不已,并急于离开这个地球上最愚昧的地方,投入现代文明中。

  一个夏日的午后,她打散自己长长的发辫坐在湖畔洗头。水红的衣衫、曼妙的身姿、长长的秀发,阳光下泛着金子的湛蓝色湖水,还有开满水草花的湖畔,这一切自然天成的景致,令她宛若仙子。

  一队游客注意到了她,大呼小叫着举起相机。一番咔嚓咔嚓后,这队人继续前行。然而,其中一个中年男人停住了。他静静坐在湖边,看着玫姆洗头,如同欣赏一幅画。是缘分还是孽债,便产于这一刻。

  男人为玫姆留下了。男人来自北京,有高尚的身份与教养。玫姆崇拜他文明社会的光环;他倾倒于玫姆的原始野性与纯真。在静若处子的湖畔,二人相爱了。最初的爱情,正如这地球表面最后一滴眼泪的高原湖泊,有着最清澈的模样。

男人假期结束后,带着玫姆来到北京。到了北京后,玫姆才知道男人竟然是身居要职的官员,早已有了妻室,最小的女儿不见得比自己小多少。为了维护显赫的官位并向上钻营,他不得不把玫姆放置在最阴暗的角落,并小心掩饰。尽管从母系氏族走出来的玫姆不在乎名分,但她也逐渐明白一个道理——走婚,天下大同。愚昧与文明其实并没有太明显的区别。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