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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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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问:“心理感觉呢?比如伤心和难过?” 她说:“这个,还是有一点。” 说完这句话,她不经意地蹙蹙眉。 我问:“监狱允许你画眉?” 她说:“一开始不让,我就闹,后来同意了。” 我问:“你怎么闹?” 她说:“你看,我这个指头。” 我这才发现,她左手没有食指。 我问:“指头怎么了?” 她说:“我本来打算剁掉的,找不到工具,我就把指头夹在门缝里,硬硬把骨头挤碎了,后来送到医院,连皮带肉切掉了。” 我禁不住呲牙“哎呀”了一声。 她说:“其实,对我来说,小菜一碟。” 我问:“为什么?” 她说:“就算是把骨头挤碎了,我也没觉得有多疼。” 我问:“仅仅为了画眉?” 她说:“要不然,能吓死人!” 我着意看了她一眼。她始终围着一条黑头巾,并且拉得很低。眉毛明显是画的,眉梢微微翘了上去,让人想起李慧娘这些戏曲人物。那些年,社会上的女子还不时兴化妆,因而,和习见的不事雕琢的眉毛比起来,她的眉毛便有一种与时代气息微微相左的美感。加上一些半遮半掩的病容,加上一些与病容和身份暗暗关联的灰色气质,以及一些若有若无的呆气,总体看来,她实在是一个令人触目惊心的美女了。 100.湿葵花 我和杜仲最后的谈话,是在一大片蝶舞蜂飞的葵花地里。葵花还没长大,鹅黄色的细小花蕾螺旋状排列,精密而柔软,令我有伸手触摸的冲动。花香很淡,在繁花盛开的森林里,显得并不出众。孔雀蝶和蜜蜂显然更喜欢葵花的香味,但是,和幼小的葵花相比,孔雀蝶和蜜蜂都显得有些苍老。我注视一朵葵花的背面,那儿又光滑又饱满,好像在尽力包住湿葵花的味道,以免被我闻见。我的目光滑至它的颈部,我似乎看见了少女的玉颈,幼嫩和成熟并存,仿佛眨眼间就会变老变粗,就该谈婚论嫁。 “事实证明,你还是怕死。”我说。 他默默想了想,做出如下回答: 我其实不会游泳,只会一点“狗刨”。从小父亲禁止我下水,怕出事,我的“狗刨”还是在舅舅家的涝坝里学的。那时候杜琴杜梅彩云他们还活着。不过我自己也真的怯水,同学们拉我去游泳,我宁可遭数落,也不会跟着去。 那天晚上我咕咚跳下去,马上就直直地沉下去,身体和灵魂自然地分离了,身体自顾自地往下沉。身体下沉的瞬间,我觉得好舒服,我感到全身甜蜜蜜的,全身的皮肤和河水摩擦的过程,真有一丝甜蜜蜜的味道。好真切,我不乏欢快地想,我终于等到这一天,终于可以干掉自己了,我纵身一跳,一下子把所有问题都了结了!可这么一走神,麻烦又来了,我发现我的灵魂并没有升向高处,而是像莲花一样卧在水面上,我走神的那一瞬间,它竟然扎入水中追过来了,有种争前恐后的味道,很快,它越过身体,从底下托住身体,让身体停住了。 这时我嘴里呛进去一大口水,脑袋瓜一时变成一团乱麻,很早以前学会的那点“狗刨”就趁机苏醒了,双脚一蹬,竟升起来了。身体徐徐上升的过程中,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狗熊,这就对了!”是父亲的声音,父亲的声音里有一丝悲凉的激动。我使出了吃奶的劲,闷着头乱扑腾,终于回到水面上,眼界一下子就宽了,我横过身子向对岸游去。 终于上岸坐在松软的沙子上时,我只有一丁点儿庆幸,更多的是灰心丧气,是极度的伤心,我喘着气,看着稳当当土腥腥的韬河水,看着对岸不远处半明半暗的韬河县城,终于看清了自己是多么没出息,自己这一生,注定没出息可言,哪怕是小小的出息。我羞得抬不起头来,就像一个逃兵没跑出几步就让人抓住了。 我闷头闷脑地坐着,估计自己还会跳下去。后来我想起了蝴蝶谷。我重新考虑着带习站长去蝴蝶谷的可能。我没办法说服自己。我自己就回来了。投河之前我真的没想过回来。当时我的的确确想死。 回到蝴蝶谷,刚刚走出先前碰到过大群野猪的峡谷,一抬头竟看见了一抹雪青色,像一块漂亮的布子挂在蓝色的天幕上。我不由地怔住了,紧接着我就明白了,是小公马。马身子隐在青草和坡体后面,马头就像被砍下来,置于高处的祭物。我站着不动,等尿从大腿内侧渐渐滑到足踝里。这时,我看清小公马的眼仁在动,又浑浊,又无力。我沉不住气了,向它走过去。我渐渐看清了它的全身。它全身沾满泥巴,迎风而立,不露声色,像是早就知道我会回来。这让我有些反感,有些气乎乎。我不理它,从它身旁经过后不冷不热地向底下走去,这时我恍然听见了那首歌谣: 天空在下雪 我们在赶路 …… (2005-8-15完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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