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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五


  97.涂黑

  说到这儿,我突然记起一个梦。

  还记得父亲每次开家庭会议都要闭紧门窗,生怕被外人听见,每次唠叨完,父亲也不忘安顿一句:“这些话,你们听一听就可以了,出去不许乱说。”每次父亲的目光总是特别在我脸上多盯一会儿,好像我出去必然会乱说。

  我敢肯定,我不会乱说!

  不过,“不乱说”,这大概成了我的一个心理负担。于是,有段时间我老做一个梦,梦境总是很简单,一成不变:早晨,一进校门,就看见校门口有张桌子,旁边站着一个人,有时是校长,有时是班主任,桌上摊着一张类似花名册的大纸,每个人的名字后面都有个方格子。你认为自己在过去的一天里,是诚实的,就把格子涂成浅灰,如果是半诚实,就把格子涂成深灰,如果是不诚实,那就要让手中的铅笔使点劲,把格子涂成浓黑。

  每次,我都吃不准把格子涂黑的程度,拿铅笔涂的时候总是很心虚,好在“浅灰”“深灰”和“浓黑”三者之间,界限并不是十分明显,每次我总是硬着头皮轻轻涂两下,每次都是“铤而走险”,而且总能“蒙混过关”。有人只是用目光冷冷地盯我一下而已,并不像心里担忧的那样,喝斥一声,让我重来,当然代价总是有的——只不过早晨起来才能发现。我一直想不通,梦里面,用来涂格子的铅笔,为什么总是一色,而不是三色?比如,“诚实”用红色,“半诚实”用黄色,“不诚实”用黑色。这样,选择笔的时候,就要拿定主意,容不得半点犹豫。

  梦醒之后,我觉得有必要对梦境中的“考勤”方式做些改良:要么一个名字后面有三个格子,分别代表诚实、半诚实和不诚实,用铅笔在相应的格子里打个钩就行了。要么就准备好三种铅笔,同样很明确很省事。改良之后,梦里面肯定会更痛苦一些,但一定有助于我“不遗尿”。因为,越是微妙的含混的首鼠两端的情况,越有可能遗尿。

  我的建议却总是不被采纳。

  于是,我相信自己的梦对自己是有私心的。于是,每次在梦里面,我都窃信自己总能蒙混过关,便总敢铤而走险,绝不涂黑!

  98.春天

  那个报道起了大作用,我的问题很快就解决了,工作安排在了卫生局下属的防疫站,“身体状况”没有好转之前,可以不上班,只领工资。我还一次性从卫生局领到了补发工资2360元。入党问题甚至也有解决的可能。蝴蝶和五个孩子的户口也一次性登记了。防疫站站长是谢局长的老婆,姓习,40多岁了,但看上去很年轻,说话和风细雨的。我去报到的时候,她对我很友好,口气里含着几分谨慎,她说:“10年前,你报名去麻风院工作,我就知道,当时我就很佩服你的勇气,这几年你肯定没少吃苦,身体不大好,那就不急着来上班,等病好了再说,这么大一个防疫站,养活你一辈子也没问题。”

  她的话没一点出格的地方,但是,我心里很难过,羞愧难当,不知不觉就遗下尿来。幸亏我裤裆里垫着小天鹅专门缝的尿布子——外面兜着一层塑料纸,遗了尿,外人看不出来。不过,习站长肯定从我的表情里看到什么了,低头朝我底下快快扫了一眼。我耳朵里嗡嗡嗡地响,习站长继续说着话:“你肯定知道,现在麻风病能看好了,全国的麻风院麻风村都取消了,麻风病的防治工作,归咱们防疫站管,咱们韬河是麻风病高发行区,这方面该做的事情还很多,麻风病的流行学研究还很不够,以后呀,你就继续负责这方面的事情。”

  我回家了,我想永远做一个病人,永远让防疫站养着,只领工资,屁事不干,我不想再研究什么麻风病了,我也不想再见习站长。

  几天后,习站长带着些礼物来看望我们一家子,家里没点炉子,冷冷清清。她明知故问:“这么冷的天,怎么不点炉子?”母亲说:“不冷不冷,孩子们在山里待惯了,热了倒不舒服。”习站长扫了我一眼,我又不行了。因为在家里,我没有垫尿布子,我把裤子和鞋尿湿了,我红着脸躲出去。我蹲完厕所,换了件裤子回来时,习站长正手捧那本《千家诗》,习站长正不停地赞叹着:“实在太漂亮太漂亮了,我从来没见过这么漂亮的蝴蝶,我家里有几百种蝴蝶标本,都没这么漂亮。”

  显然,习站长绝不是一般地喜欢蝴蝶。

  “习站长,那一本子都给你吧。”母亲说。

  “太好了,太感谢了!”习站长都有些失态了。

  “明年春天带我去看看。”习站长睁大眼睛盯着我。

  我当然满口答应,甚至有些沾沾自喜。

  那一年的春节很快到了,干爸领着我,去给谢局长习站长夫妇拜年,习站长拿出她所有的蝴蝶标本让我们看。标本夹在漂亮的大相册里,用薄薄的塑料纸蒙着。每一种蝴蝶标本底下都注明了蝴蝶的名称、出处、生活习性。习站长一页一页给我们介绍时,显得谨慎极了,用比手指还显得轻柔的镊子轻轻地夹出来,映在离台灯不远不近的地方,给我们说她是某年某月某日在哪儿发现的。文革开始后的这10年是空白。不用我们问,她叹着气说:“文革开始后就不敢搞了,怕人家说我是‘走资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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