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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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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5.英雄 想不到,县广播站把我的事情播出来了,连着播了三次,大意是:杜仲当年报名去麻风院,是了不起的举动,再从大火中死里逃生,在深山老林里像野人一样待了10年,如今回来,一时难融入社会,应该受到社会的关爱,而不应该冷眼视之。关于我的病,说得很细,什么“怕听密集的脚步声”,什么“怕闻煤烟味”,什么“神经脆弱”、“怪病缠身”,诸如此类,能把人羞死!总之,正像干爸所说的,我不小心成半个英雄了,一个被“文革”和“四人帮”损坏成“半人半鬼”的英雄。“半人半鬼”是我从广播的语气里听出来的。其实就差明着说出来了。从此我更加不敢出门了,更怕见人了。 全县城的人都认识我了,见了我都免不了要朝我底下扫一眼。由于我的存在,全县城的人都染上了窥阴癖。全县城的人都在窥视我的生殖器。有些人知道掩饰,不经意地看一眼就行了,有些人,比如一个傻子,竟然歪着头,明确向我表示他在“偷看”什么,嘴里还嘿嘿嘿的,还做出一种捉着东西撒尿的手势。连一个傻瓜都敢这样,说明我活到什么份上了。我自己也不由自主地换脑筋想了想,让我当个傻子,也比夹不住尿好。你知道吗?有时候我还得顺应民意,装成被损坏的样子,走路有气无力的,脸上随时挂着病歪歪的表情。 我发现,很多成年人见了我,对我确实有些敬意,热情地和我打招呼,甚至点头哈腰。也有人见了我就躲,就好像我是个怪物,近不得,疏不得,还不如早早躲开了事。一次和一个小学的同桌碰了个满怀,同桌就像撞见鬼了一样栽了个大跟头。我把他扶起来时,明显感觉到,他的身子在抖。我还碰见过一个长着兔唇的女孩,有十五六岁,一直不远不近地跟着我,我走哪儿,她跟哪儿。我停,她停。我故意转了个大圈子,快到城外时,回头看,她躲在远处的一棵大树后面。 我突然来了勇气,向她走去。她定定地站着,后来突然蹲下来蒙住脸哭起来。我问:“小姑娘你怎么了?”她不吭声,只是哭。我说:“有什么事?告诉我。”她只是哭只是哭。我走也不是站也不是。后来来了个老头子,喝斥我:“喂,你他妈的干什么?”我说:“我没干什么!”他过来狠狠推了我一把,还揣了我一脚,我倒在地上,过了好一会儿才发现睾丸疼,疼得很厉害。那一脚踢在我的睾丸上了,我这才知道。不过,人家是不是故意的?我说不准。我想,为什么不踢得更狠一点呢?为什么不完全踢坏呢?老头子把兔唇姑娘拉走了,她不停地回头看我,我看清,她一脸粉刺。我想呀想,终于想明白了:在一些人眼里我是一个精神不正常的人,说白了,就是个神经病,完全有可能引诱甚至欺负一个长兔唇的女孩。 想不到的事情还在后面。 晚上,我们刚吃完饭,就听见有人敲门,来人竟是踢了我一脚的老头子,手里提着不少东西,一来就做出“罪该万死”的样子,点头哈腰,连声说:“对不起,对不起!”母亲和蝴蝶他们一头雾水,我也一样,但很快我就明白了,我就急忙显出和“我的身份”相符的样子,说:“没事没事,坐吧,坐吧。”老头子就诚慌诚恐地坐下来,怯生生地看着我,说:“我不知道,实在不知道!”我对他笑着,我能感觉到,我的笑容多宽广。母亲问:“不知道什么?”老头子被母亲的话吓了一跳,急忙转身对母亲,说:“不知道,不知道他就是鼎鼎有名的杜大夫。”母亲又问:“杜大夫怎么了?”老头子变得结巴了:“杜大夫,就像广播上说的那样!” 我一听就来气,我站起来,平心静气地请他走。他不走,说:“杜大夫,我真的不知道,要是知道,我不会——”我大声说:“你快走吧!”他站起来了,我把东西提起来让他带走,他吓得直往后躲,说:“你让我拿走,说明你不原谅我!”这话还真起作用,我又想起自己的特殊身份,就留下他的东西,送他出门。在门外他又央求:“杜大夫,不知者不为过,你千万要原谅我呀!”为了让他快些走,我只好说:“好吧,我原谅你!”他走了,我的舌头凉飕飕的,原来,我在体会我说“我原谅你”时的快感呢! 接着我不由地仰天大笑。 母亲跑过来时,差点摔倒,面色灰黄,母亲肯定以为我疯了。这表明,母亲担心过我会疯掉。母亲的态度也提醒了我,原来,我有疯掉的可能。但是,我好像并不怕疯。我甚至还在向往。我相信疯掉大概比遗尿好受一些。 96.行为疗法 我没有疯,但是,我变得越来越敏感,我甚至害怕听见和看见“水”呀“湿”呀“尿”呀这些字眼,包括含水的字句,比如:乘风破浪,万水千山,来龙去脉,浪潮,汹涌,肆意,哺育,跋涉——还包括含水的人名字,比如江青、王洪文、张春桥、郭沫若——所有含水的或能让我“联想”起水的字和词,我都好坏不分,一概害怕。可是,当时的广播报纸里,潮湿的字句好像特别特别多。“王张江姚”这四个字,你听,流淌的感觉多强呀!“郭沫若”这个名字,当时出现的频率不比“王张江姚”少,他那首词我还记得几句:大快人心事,揪出四人帮,政治流氓文痞,狗头军师张,还有精生白骨,自比则天武后,铁帚扫而光,篡党夺权者,一枕梦黄粱——当时,广播里老有人学江青说话:我给—你们—送材料—来了,我是—和工人阶级—划等号来的,我向—老帅—问好来了。这娘娘腔,多让人受不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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