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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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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蝴蝶,躺下,歇一会儿。”蝴蝶没动,但是,身子静止下来,静静地听我说话,我就自然地伸手把她揽了过来,我觉得这不算什么事情,我像父亲一样摸着她的头,摸着她的脸,我的手指碰着了她的眼泪,我的心也染湿了,我动情地说:“蝴蝶,别哭了,听不听大哥的话?”我的口气里也略略含着些命令,我还在抚摸她,但只摸着她的头,她的脸,她的脖子。我说:“躺下睡一会儿。”她听话地躺下了,枕在我的左腿上。没多久,蝴蝶也睡着了,鼾声很重,睡相和小天鹅大不一样,蝴蝶是四仰八叉的,小天鹅的身子则团在一起,双臂交叉着,抱在一起,似乎是为了护住两个大奶头,表情也像秋后的虫子一样,皱皱歪歪的。我想,以后我一定要问问她,为什么独独不让我挨她的奶头?但这样的问题还没问出来,就让我自己深感不安了。 我深深叹了口气,不明白人为什么这么复杂?羊油灯的灯光跳了一下,我弯腰过去挑挑捻子,也顺便看了一眼大叔的尸体,当我重新坐端身子后,我觉得心里有一种舒坦的感觉。甚至是幸福的感觉,待在这样一个地方,面对一个死者,挑着羊油灯的捻子,听着两个女人的鼾声,似乎正是老天爷为我杜仲准备的生活,我将在这种生活里终老一生。 天亮之后,我们在大妈的坟旁边又挖了一个坑,还打算给大叔做个棺材。我们从林子里找到一些粗细相当的木头,扛到坟坑边上,准备一根一根拼起来,拼成木排的样子,再想办法做成棺材。做好棺材,再把大叔的尸体背过来。 我发现蝴蝶身上很有劲,一次能扛两根木头,蝴蝶也很会爬树,光溜溜的椿树,她几下子就爬上去了,就和跑上去了一样——手上还提着斧头。她说:“椿木硬,做钉子好。”我想起来了,古时候没有洋钉,人们就是用木头做钉子的,叫木钉或土钉。蝴蝶在树上砍树枝,我和小天鹅在底下,扬着头看她。 看着看着,看见蓝蓝的天空多出一个东西,一个蚕头一样的黑点点,后面跟着一条虚虚的白线线。是喷气式飞机,以前在县城也经常看见。不知为什么,我发现自己心里慌慌的,腿子和胳臂突然变得像面条一样软弱无力,全身的力气不知不觉消失干净了,头也晕晕乎乎的。我赶紧坐了下来,低下头,低下头时我有一个错觉——喷气式飞机屁股后的白线,像一个根绳子一样从椿树顶上慢慢垂下来了,绳子的末端马上就碰到我的头了!我几乎要尖叫起来。 这时,小天鹅也扑在我身上,拼命往我怀里钻,还用双手压紧耳朵。明摆着,小天鹅比我还紧张。我只好显得比她坚强一些,用整个身子把她护起来。我抱着一种迎战的心态重新抬起头,看见黑黑的蚕头转移到另两根树枝间了,它后面的白线越来越虚了,声音闷闷的,像拖拉机的声音,更像是从山背后的半山腰传过来的。就好像山背后有一条高耸入云的环山公路,环山公路上跑着一辆拖拉机,拖拉机的声音和森林里的湿气相混合,声波一道一道地吃力地传过来。让空气都显出一条一条的棱纹,让每一片树叶都发出沉沉的共鸣,而且,声音的末端一直落在我的脚底下,似乎要绕在我的脚踝上,再打一个结,再把我吊起来。我觉得我快受不了了,我完了,我已经飘起来了,我头朝下飘起来了,我看见了烧黑的上湾,看见了三进院子的下湾,紧接着看见了红旗飘飘的韬河县城,我掉下去了,红卫兵把我层层包围了,我跪在地上,低着头,我听见有人喊:“杜益三,看看这是不是你的反革命儿子?”我心想原来父亲还没死,我不知道我是在高兴还是在遗憾。 蝴蝶说,喷气式飞机每隔一月就从头顶飞过去一次,准准的,不会提前也不会推迟,所以,蝴蝶谷的日子就是一个月一个单元。蝴蝶一直在做一个游戏:喷气式飞机每飞过一次,她就积攒一只孔雀蝶的标本。她爸爸当初进山的时候,带来了一本《千家诗》,她要试试看,能不能用漂亮的孔雀蝶把这本书夹满? 一直到做好棺材,把大叔埋了,我的四肢都还是软软的,说话时声音也有些哑,甚至连眼睛都难睁开,稍不小心,脑子里就闪出那个蚕头大的黑点,它始终没有飞远,它永远也飞不远,就像一个简单的被无限拉长的梦境,怀着看不见的恶意没完没了地要和我较量下去,直到令我奄奄一息。不过,虽然如此,我却没有遗尿,事实表明,我的身体比原来结实多了,那个毛病完全消失了,这是最最令我高兴的。 剩下我们三个了,我是惟一的男人,我不能倒下去,我必须打起精神。我说:“蝴蝶,等下一次喷气式飞机飞来的时候,咱们就下山。”蝴蝶表情木木的,说:“我想留在这儿,永远守着我爸我妈。”蝴蝶的话让我心里一阵窃喜,但是,我故意逗着她:“那就把你一个人留下。”蝴蝶并没有感觉,盯着眼前的两堆新坟,一动不动。“我和你嫂子走,把你一个留下。”我又说,她还是没反应,可是,我身边的小天鹅不依了,用尖尖的指甲掐着我,我不得不叫出声来。蝴蝶回过头,问:“怎么了大哥?”我笑着说:“我刚才说,把你一个留下,你嫂子不高兴了,掐我,你看。”我伸着手让蝴蝶看,我自己也看,手上有一个月牙形的血印子,刚开始是白色的,过一会儿才变红了。我不觉得疼,我高兴!我故意说:“小天鹅,你够狠的!”她脸上的狠劲儿还在,嘴还一歪一歪的。我叫:“疼死我了!” 她的眼睛一眨不眨,里面有一种很较真的味道。蝴蝶却跑过来心疼地捧起我的手,用嘴吹了吹。凉风钻进伤口里,又疼又舒服,蝴蝶又从地上抓起一撮细土,散在冒血的伤口上,说:“我爸说,土是药,能止血。”我悄悄观察着小天鹅的反应,小天鹅的头没动,但是眼球动了,眼球缓缓地向我这边斜了过来,然后就静止下来。我心里特别温暖,我知道我的小天鹅并不傻,她心里是明白的,她是爱我的。蝴蝶的办法暂时还没效果,血像蚂蚁一样从土里钻出来,变得有些发白了,一滴一滴落在草尖上。蝴蝶就从孝衣上撕下一条布子,缠住我的手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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